墙缝里的樱花信
梅雨季的第七天,陈淑芬蹲在老巷口的水泥台阶上,看雨水顺着青瓦檐砸在脚边的水洼里。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铁饭盒,里面是给老伴熬的山药粥,现在粥凉了,像块灰扑扑的布丁。
"陈姨,又去医院啊?"卖早点的张婶掀开油布探出头,蒸笼的热气裹着葱花味涌出来,"要不先喝碗豆浆?暖乎着。"
陈淑芬摇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饭盒边缘的凹痕——那是上个月在医院电梯里撞的。电梯门开的瞬间,她怀里的保温桶磕在金属门框上,"当啷"一声,像谁在她心口敲了个洞。那天老伴攥着她的手说:"淑芬,我可能真要走了。"
雨丝斜斜扫过她的鬓角。老巷的墙根爬满青苔,砖缝里偶尔冒出几株野草,在雨里蔫头耷脑。陈淑芬望着远处医院的白墙,忽然听见"咔嚓"一声轻响。
是墙皮剥落的声音。她抬头,看见对面那堵老墙的裂缝里,竟钻出一截嫩红的枝桠。
"这是...樱花?"她凑近了看。雨珠顺着新绿的叶片滚下来,沾在浅粉色的花苞上,像谁把碎了的胭脂揉进了雨里。墙缝不过两指宽,砖块的棱角把花茎勒出青痕,可那抹淡粉偏要往雨幕里钻,像团吹不灭的小火焰。
"您眼神真好。"身后传来清亮的女声。陈淑芬转身,见个扎马尾的姑娘蹲在她旁边,雨靴上沾着泥点,"我上周路过就瞧见了,想着这破墙缝能活过梅雨季吗?没想到今天冒花苞了。"
姑娘是巷口新开的花店老板,陈淑芬见过她搬花架——当时她抱着比人还高的绣球,发梢沾着草屑,鼻尖红扑扑的,像颗没熟透的草莓。
"我叫小满。"姑娘伸出手,掌心还留着花刺的细痕,"要看看我店里的樱花吗?刚到的河津樱,粉得跟您这墙缝里的差不多。"
陈淑芬下意识后退半步。她已经很久没进过花店了。去年春天老伴还能遛弯时,总爱买支百合插在窗台,说"淑芬身上的洗衣粉味配百合,是咱家的味道"。现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落了灰,瓶底还沉着半片干枯的百合花瓣。
"不用了。"她低头盯着怀里的饭盒,"我得去医院了。"
小满没再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塑料杯,杯底垫着湿润的棉花,小心放进两枝带花苞的樱花枝。"这枝给您。"她把杯子塞进陈淑芬手里,"插在清水里,等花开了,您就知道有多好看。"
那天傍晚,陈淑芬站在病房门口,手心里的塑料杯被捂得发烫。老伴正闭着眼,监测仪的绿光在他脸上跳动,像极了去年他们去看樱花时,落在他肩头的光斑。她轻轻把樱花枝插进窗台的玻璃花瓶,干渴的枝桠刚碰到水,就有两滴雨珠似的水珠从切口渗出来。
"淑芬?"老伴突然睁眼,目光落在花瓶上,"哪来的花?"
"巷口...新开的花店。"她慌忙擦了擦眼角,"说是河津樱,早樱的一种。"
"粉粉的,像你年轻时穿的那件衬衫。"老伴笑了,喉结动了动,"那时候你在纺织厂,下了班总爱穿件淡粉衬衫,站在车间门口等我。阳光透过梧桐叶照在你身上,我隔着半条街都能看见那抹粉。"
陈淑芬的手指绞着衣角。她早忘了那件衬衫,只记得纺织厂的机器声震得人耳鸣,记得为了多赚加班费,她总把衬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可在老伴的记忆里,那抹淡粉始终鲜艳,像春天最早的阳光。
夜里,陈淑芬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轻声说:"3床的家属?"
她猛地惊醒,看见护士举着缴费单:"这个月的治疗费还差八千。"
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缴费单上投下一片白。陈淑芬摸出钱包,里面躺着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她想起上个月把老家的房子挂了中介,想起女儿刚生完二胎,想起自己翻遍抽屉找存折时,在最底层发现的那张淡粉衬衫的购买凭证——1987年,2块8毛钱。
"能...再缓几天吗?"她声音发颤。
护士摇头:"医院有规定。"
凌晨三点,陈淑芬抱着空饭盒往家走。老巷的路灯坏了一盏,墙缝里的樱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摸出手机想给中介打电话,屏幕的冷光却先照亮了那簇淡粉——花苞已经裂开条缝,露出里面更柔润的颜色,像谁在黑夜里点了盏小灯。
"要放弃吗?"她对着墙缝轻声问。
风突然大了,吹得樱花枝摇晃。有片嫩红的花瓣飘起来,轻轻落在她手背上。
第二天清晨,陈淑芬推开花店的门时,小满正踮脚挂风铃。铜铃碰着樱花串,发出细碎的响。
"陈姨!"小满转身,发梢沾着碎花瓣,"您的樱花枝开花了吗?"
"开了。"陈淑芬把手机里的照片递给她——花瓶里的樱花舒展着花瓣,粉得像天边的朝霞,衬得窗台的灰都淡了几分,"我想...跟你学插花。"
小满愣了愣,随即笑出个小酒窝:"好啊!先从包小花束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陈淑芬的生活被淡粉和阳光填满了。她每天清晨去医院陪老伴说会儿话,然后到花店学插花。小满教她分辨不同品种的樱花:河津樱的粉带着暖调,大岛樱偏白,普贤象的花瓣边缘有缺口,像被风咬过一口。她还学会了用尤加利叶做配草,用棉纸包花束时要留出弧度,让每朵花都能呼吸。
"陈姨你看,"小满举着刚包好的花束,"樱花的花期只有七天,但我们可以让它在花束里多活三天。就像...有些美好,多留一会儿也是好的。"
陈淑芬点头,手指抚过花束上的缎带。她想起老伴最近精神好了些,能自己喝半碗粥了;想起中介说有个年轻人看中了老家的房子,明天来签合同;想起昨晚她给花束拍照时,老伴凑过来看,说:"淑芬,你现在比穿淡粉衬衫时还好看。"
梅雨季结束那天,老巷的墙缝里开满了樱花。陈淑芬蹲在墙根,看阳光穿过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粉影。小满抱着相机来拍照,镜头里,她和樱花、老墙、青瓦檐都成了画的一部分。
"陈姨,"小满突然说,"你知道吗?樱花的种子特别小,风一吹就能飞很远。这墙缝里的樱花,可能是哪年春天,风从哪个樱花树下带来的种子。"
陈淑芬望着那簇在砖缝里扎根的花。它的根须一定在黑暗里绕了很多弯,碰过尖锐的砖角,喝过雨水里的泥沙,可它还是要长出来,要在阳光里绽放。就像她自己,在医院、花店、家之间来回的这些日子,虽然也掉过眼泪,捏皱过缴费单,可每多包一束花,每看一眼老伴的笑容,心里的那股劲就更足了。
"陈姨!"巷口传来女儿的声音。小姑娘抱着刚会走路的外孙女跑过来,"中介说房子卖了,钱下午就能到账!"
外孙女摇摇晃晃扑进陈淑芬怀里,手里攥着朵捡来的樱花。淡粉的花瓣蹭在她脸上,像老伴年轻时的吻。
"姥姥,"小外孙女奶声奶气,"花花好看。"
"好看。"陈淑芬笑着,眼泪落进樱花的褶皱里,"特别好看。"
那天傍晚,陈淑芬把新包的樱花花束放在老伴床头。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花瓣上的绒毛都镀了层金边。老伴伸手摸了摸花瓣,说:"淑芬,我好像又看见你穿淡粉衬衫的样子了。"
"那时候多穷啊。"陈淑芬擦了擦他的手。
"可那时候我们知道,只要有彼此,有明天的太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老伴的声音轻得像花瓣,"现在也是,只要有一缕阳光,一抹淡粉...万事皆有可能。"
陈淑芬握住他的手。窗外,老巷的墙缝里,樱花正开得热烈。风穿过花影,带来远处花店的风铃响,带来外孙女的笑声,带来中介打电话说"钱已到账"的提示音。那抹淡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封写给春天的信,告诉所有正在赶路的人:
看啊,连砖缝里的花都会开,这人间,还有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