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里的春天
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揉碎的棉絮,粘在青石板上。林阿公蹲在作坊门口,指尖摩挲着一段竹篾,竹纤维在他掌心洇出细密的水痕。门楣上"竹云斋"三个字的红漆早被雨水泡得斑驳,像块褪色的伤疤。
"阿公,社区通知又贴墙上了。"小满举着伞跨进门坎,运动鞋踩过满地竹屑,"说这个月月底前得搬,老城区改造要拆作坊。"
竹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林阿公直起腰时,背比昨天更驼了些。他望着后墙那排竹编器具——半人高的鱼篓还沾着去年编完时的竹香,巴掌大的蛐蛐笼正趴着只迷路的蜗牛,最里面那对描金喜篮,是上个月张婶家娶媳妇时定制的,红绸带还没拆。
"拆?"阿公的喉结动了动,"这屋子是我阿爸的阿爸传下来的,同治年间的老宅子。"他伸手去摸门框上的刻痕,那是他十二岁跟着阿爸学编竹器时,偷偷刻下的"林"字,如今被岁月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小满把伞收进塑料袋,手机屏幕亮起来,是社区群里的新消息:"@竹云斋 请尽快协商搬迁补偿,逾期将启动强拆程序。"她蹲下来帮阿公捡竹刀,指尖触到刀身的凉,像触到阿公此刻的心跳。
"要不...我们试试直播?"小满咬着嘴唇,"我刷到好多手艺人在网上卖货,上次那个做油纸伞的奶奶,一场直播能卖三百把。"
阿公的眉头皱成竹篾的纹路:"编竹器是要沉下心的活计,举着手机晃来晃去,像什么话?"他转身走向工作台,竹椅发出吱呀的叹息,"我教过八个徒弟,没一个熬过三年。现在的年轻人,哪肯学这种费眼睛的手艺?"
小满没说话。她记得小时候,作坊里总飘着竹香,阿公的竹刀在竹节间游走,像春风裁柳叶。她蹲在旁边数竹篾,数到第三百根时准会睡着,醒来时枕头边准有个竹编的小兔子,耳朵还能一翘一翘。可后来,小兔子不再出现了,阿公的工作台落了灰,直到三年前她大学毕业搬回来,才发现阿公的手抖得连最细的竹篾都编不匀了。
"阿公,试试嘛。"小满掏出手机打开直播软件,"就当...就当给我个实习作业。"她把手机架在竹编的三脚架上,镜头对准阿公的手。
阿公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双手背布满老人斑,指节像老竹根般虬结,却能把比头发丝还细的竹篾编成透光的茶漏。他盯着镜头,忽然想起五十年前第一次在市集摆摊,也是这样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紧张得竹篾断了三根。
"大家好,这里是竹云斋。"小满的声音带着点颤,"今天带大家看传统竹编技艺,这是我的阿公,林师傅,做了六十年竹编..."
评论区刷得飞快:"老手艺不容易""竹编能干嘛?不如买塑料的""主播长得像我同学"。阿公的手却渐渐稳了,他拿起一根竹青,竹刀斜着削下去,薄如蝉翼的竹篾卷成月牙。镜头里,银亮的刀光和青黄的竹篾纠缠,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
"爷爷这个茶漏编得好细!"
"求链接!"
"想跟爷爷学!"
阿公没看手机,他的眼睛亮得像年轻时。竹篾在他指间流转,起头、编花、收边,一个巴掌大的蝈蝈笼渐渐成型,笼门上还编了朵并蒂莲。小满凑近镜头,笼子的空隙里能看见阿公眼角的细纹,像绽放的莲瓣。
第一单来得很快。有个北京的姑娘下单买了蝈蝈笼,备注说要送给住院的爷爷。阿公连夜编了两个,说一个装蝈蝈,一个装枣子,老人吃枣子甜。寄出去那天,阿公把包裹抱在怀里,像抱着刚满月的娃娃。
可好日子只过了三个月。入秋时,小满接到供应商电话:"竹材涨价了,山上的毛竹被砍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细杆子。"阿公翻出存货,竹堆只剩半人高,最粗的竹节还没他手腕粗。
"用细竹篾也行。"小满翻出设计图,"我们可以做迷你竹编,钥匙扣、耳环、手机支架,年轻人喜欢小而精的。"
阿公摇头:"竹编讲究'以竹就形',细竹篾编不出老物件的筋骨。"他蹲在竹堆前,挑出一根青竹,竹刀沿着竹节转了三圈,突然"咔"的一声——竹芯是空的,里面爬满蛀虫。
那天晚上,作坊的灯一直亮着。小满隔着窗户看见阿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株被风吹弯的老竹子。她摸出手机,在"传统手工艺保护"群里发了条求助:"急寻五年以上毛竹,坐标江南镇。"
第二天清晨,小满被手机震醒。群里炸了屏:"我爸是护林员,后山有片老竹林!""我们村有片风水林,从不让砍!""需要货车吗?我联系了物流朋友!"最上面一条是个陌生号码:"我是陈阿婆的孙子,您上次帮我奶奶编的药筛子,她现在天天用。"
三天后,两辆卡车停在作坊门口。竹香裹着山风涌进来,阿公摸着碗口粗的毛竹,指尖发颤:"这是'龟背竹',竹节鼓得像乌龟壳,最适合编鱼篓。"他转身对小满笑,眼角的皱纹里落满阳光,"阿公老了,可这手艺,还能再活五十年。"
冬至那天,社区主任带着拆迁办的人来。小满正蹲在地上给新到的竹材分类,阿公在给游客演示编竹篮——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去,阿公教她编了朵四瓣竹花,别在她发间。
"林师傅,您看这补偿方案..."主任的话被一阵笑声打断。作坊里挤了二十多个年轻人,有大学生,有手工艺博主,还有带着孩子的家长。他们围着工作台,手里拿着半成型的竹编,地上堆着刚寄出的包裹,空气里飘着竹香和热可可的甜。
主任盯着墙上的照片——上个月直播时,阿公和小满登上了本地新闻,标题是《老作坊里的新春天》。他翻出手机,社区群里有人发:"竹云斋是咱们老城区的活文化,拆了多可惜!"另一条:"支持保留传统手工艺作坊,建议纳入历史建筑保护名录。"
"要不...我们重新评估下?"主任挠了挠头,"您这作坊现在可是网红打卡点,拆了怪可惜的。"
阿公没说话,他正帮小姑娘调整竹花的位置。竹花在晨光里泛着青润的光,像朵不会凋谢的春天。小满抬头,看见门楣上"竹云斋"三个字,不知何时被重新刷了红漆,在风里微微发亮。
后来,小满在直播时总说:"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坚持老手艺?其实不是我们在坚持,是这些竹篾在教我们——被砍断时要弯而不折,被剖成篾片时要柔而有骨,被编织成器时要守着本心。生活里的挑战就像竹节,看起来是阻碍,其实是让我们更坚韧的印记。"
现在,竹云斋的后院种了一片小竹林。阿公每天清晨去浇水,小满在旁边拍视频。镜头里,新竹的笋尖刺破泥土,带着新鲜的绿意;老竹的竹节上,爬满去年编竹时不小心留下的刀痕,却依然挺拔。
春天来的时候,竹云斋的门总是敞开的。常有路人探进头来,问:"能进来看看吗?"阿公就笑着招招手:"进来吧,看看竹篾里的春天。"那声音里,有六十年的岁月,有断过又接上的竹篾,有被挑战磨亮的光。
而那些光,正随着每一件编好的竹器,随着每一场直播,随着每一个来学手艺的年轻人,飘向更远的地方。像春天的种子,落在泥土里,落在心头上,然后——发芽,抽枝,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