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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碎春衫薄

长安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已泛着湿漉漉的光。我攥着手中的榜单,指节发白,指腹被竹纸硌得生疼。榜尾那行"第三甲第三十七名,洛州王砚"的墨字,在晨光里像团跳动的火,烧得我眼眶发热。

"王兄!王兄!"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同县的李昭。他的枣红马喷着白气,金鞍上的流苏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可寻着你了!我中了二甲十九,方才在崇仁坊喝了三碗酒,那老丈非说要给我算姻缘——"

我望着他腰间新系的银鱼袋,突然想起昨日此时,我们还挤在平康坊的破客栈里。李昭的砚台裂了道缝,我把自己的端溪石砚推过去时,他说:"等放榜那日,我骑马在前,你跟在后边,咱们把长安的花看个够。"

晨钟在慈恩寺顶撞响第八下时,东市的早市已醒了。卖胡饼的粟特人扯着嗓子喊"刚出炉的毕罗",穿石榴裙的小娘子提着竹篮买樱桃,露珠顺着红果滚进她的银镯里。我的青骢马被街心的糖画摊勾住了脚,那画匠正用熬得金黄的糖稀画鲤鱼,尾巴翘得像要跃出瓷盘。

"王公子!"

我循声望去,街角茶棚下站着个穿皂衣的老妇。她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手里的竹篮里堆着半蔫的牡丹。我愣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西市卖花的陈阿婆,去年冬日我在她摊前避雪,她塞给我两个烤红薯,说:"读书郎的手该握笔,不该冻得像胡萝卜。"

"您怎的在东市?"我翻身下马,马镫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陈阿婆搓了搓冻红的手,竹篮里的牡丹颤了颤:"西市的地儿被新科进士的马队占了,说是要游街。我这把老骨头挤不进去,就挪到东市来。"她忽然眯起眼笑,"可巧碰着您了,王公子。您瞧这花,开得最艳的那朵,我给您留着。"

她从篮底摸出朵姚黄,花瓣层层叠叠像团金云,花茎上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我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枚铜钱,也是系着这样的红绳。那年我十二岁,母亲在洛水畔卖花,雨水打湿了她的青布衫,她说:"阿砚要读书,要去长安,要骑高头大马。"

李昭的马队已经转过街角,二十几个新科进士鲜衣怒马,银鱼袋在胸前晃成一片碎银。最前头的是状元郎,戴乌纱,着绯袍,胸前绣着金线云纹,连马镫都是鎏金的。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草把子踮脚,糖渣簌簌落在他的灰布衫上。

我的青骢马被惊得扬蹄,陈阿婆的竹篮"啪"地摔在地上。姚黄滚到路中央,被马蹄踩得稀烂。我慌忙去捡,却见花瓣里裹着张泛黄的纸,是半首没写完的诗:"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墨迹晕开,像块化不开的墨团。

"王兄发什么呆?"李昭勒住马,他腰间的银鱼袋碰在鞍桥上,"快跟上,咱们要去曲江池!今日所有酒肆都给新科进士免单,那紫云楼的歌姬唱《渭城曲》,声儿甜得能化了春雪。"

我翻身上马,马蹄声里,陈阿婆的声音忽远忽近:"王公子,您慢些走,这长安的花呀,得慢慢看......"

曲江池的春水涨了,岸边长着新绿的垂柳,风一吹就往人脸上扫。杏园里的杏花正盛,胭脂色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像踩在云霞里。我们围坐在亭子里,喝着琥珀色的葡萄酒,听教坊的乐师弹箜篌。状元郎举着酒盏站起来,说要作"曲江宴诗",众人纷纷应和。

"紫陌寻芳马蹄轻,杏园初绽第一春。"他捻着胡须,目光扫过众人,"当年孟东野得第,作'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日某等......"

"某等当更胜一筹!"李昭喝得脸颊通红,酒盏碰在石桌上,"我昨日见平康坊的小娘子,说要给新科进士写情诗,倒比咱们的策论写得动人。"

众人哄笑起来。我望着池面漂浮的杏瓣,忽然想起陈阿婆的姚黄。那朵被踩碎的花,此刻该顺着朱雀大街的排水沟,流进护城河了吧?母亲临终前说的"要骑高头大马",我做到了;可她说的"要记得洛水畔的苦",我是不是快忘了?

"王兄,该你了!"有人推我。我端起酒盏,杯底沉着半片杏瓣,像枚凝固的琥珀。

"长安三月马蹄轻,十里香尘入眼明。"我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觉的颤,"曾向街头问花价,今从云里听莺声。"

亭子里忽然静了。李昭的酒盏悬在半空,状元郎的眉头微微皱起。乐师的箜篌弦"铮"地断了一根,余音在池面上荡开,惊起一对鸳鸯。

"好个'曾向街头问花价'!"

我转头,见一位穿青衫的老者站在杏树后。他腰间没有鱼袋,发间别着朵白牡丹,倒像个隐世的文人。李昭凑过来小声说:"这是去年致仕的礼部侍郎张大人,最喜在曲江池寻诗。"

张大人走过来,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杏花:"当年老夫中举时,也像你们这样鲜衣怒马。可后来做了三十年官,才明白这长安的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指了指我,"你这两句好,有烟火气。"

日头偏西时,我们离开曲江池。李昭醉得厉害,伏在马背上哼着《菩萨蛮》。我独自骑着马,沿着朱雀大街往回走。暮色里的长安像幅被揉皱的画,酒旗在风里晃,茶棚的灯笼次第亮起,卖胡旋舞面具的摊子收了一半,小娃蹲在地上捡没卖完的泥人。

转角处又遇见陈阿婆。她的竹篮空了,正蹲在墙根啃冷馒头。见我过来,她慌忙擦了擦嘴:"王公子,我就说您会回来。"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东市的刘记蜜饯,我给您留的。"

油纸包打开,是金黄的蜜枣,还带着体温。我咬了一口,甜得人眼眶发酸。陈阿婆絮絮说着:"今日见您骑大马,我跟隔壁卖炭的老张头说,我就说这娃有出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那小孙子,要是还在,也该像您这么大了......"

暮色渐浓,灯笼的光漫上来,把陈阿婆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想起放榜时挤在人群最前面的老父,他裹着打补丁的棉袍,踮着脚找我的名字,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榜单上划来划去;想起冬夜里,我在漏风的破屋里读书,母亲把唯一的被子裹在我身上,自己靠着灶火打盹;想起陈阿婆的烤红薯,想起卖炭老张头的热汤,想起所有在暗夜里托举我前行的光。

"阿婆,明日我让人给您送些米来。"我轻声说,"还有,您的花摊,我让人在西市给您留个好位置。"

陈阿婆的眼睛亮了,像落进了两颗星子:"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我打断她,"当年您给我烤红薯时,也没说过'使不得'。"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城楼。长安的夜是流动的,酒肆的胡姬唱着《何满子》,书生在墙壁上题诗,卖浆的老汉敲着木梆,梆子声里混着归鸦的啼叫。我摸了摸腰间的银鱼袋,忽然觉得它不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份沉甸甸的责任——要记得那些被马蹄踏碎的花瓣,要护住那些在角落里发光的温暖。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默念着孟郊的诗,忽然懂得,真正的"看尽",不是走马观花的热闹,而是在繁华里看见细微,在得意时记得来处。这长安的花,开在朱雀大街的茶棚前,开在曲江池的杏园里,也开在每个用力活着的人心里。

马蹄声碎,春衫渐薄。我望着城楼上的月亮,忽然很想写首诗。不为功名,不为传唱,只为记住这个夜晚——记住一个新科进士在春风里的觉醒,记住长安的花,原来从来都不在马蹄下,而在人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