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花事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春,长安城迎来了新科进士们的金榜题名日。这是大唐最辉煌的年月,科举取士如春风化雨,寒门也能通过才学踏入仕途。
张籍站在礼部南院的红榜前,指尖轻触自己名字下方那一行细小的墨迹。他的手指在微颤——十年寒窗,终于换来此刻。春风穿过朱雀大街,带着终南山融雪的清冽气息,卷起他粗布长衫的衣角。他听到身后有人在低语:"那张籍,就是弘农张家的那个?据说他父亲..."
声音戛然而止。张籍没有回头。他知道人们会议论什么:父亲因直言获罪,家道中落,母亲靠纺绩度日送他读书。这些他早已习惯。今日,他只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穿绯袍的模样。
"张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刘晏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脸上挂着汗珠和掩不住的笑意。这位同窗好友出身商贾之家,却写得一手好诗。
"我们中了!真的中了!"刘晏抓住张籍的肩膀摇晃,"走,去西市喝一杯!今天不醉不归!"
张籍刚要推辞,刘晏已经拽着他往外走:"别摆出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看街上那些小娘子,都在偷瞄新科进士呢!"
确实,一路行来,楼阁上不时有绣帕飘落,暗香浮动。长安女子的热情不逊于这满城怒放的牡丹。张籍弯腰捡起一方雪青色的锦帕,上面绣着几枝淡雅的梨花。
"哎呀,张兄走桃花运了!"刘晏大笑着拍他的背,"看来今晚除了酒,还有别的乐子!"
西市的胡姬酒肆里,波斯地毯铺就的雅座上已聚集了七八位新科进士。琥珀色的葡萄酒在夜光杯中荡漾,龟兹乐伎的手指在箜篌弦上拨出异域的旋律。张籍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场合,有些拘谨地小口啜饮。
"听说今年进士科,圣上亲自批阅了前三甲的卷子。"一个微醺的同科压低声音,"特别是张兄那篇《农桑策》,据说圣上在御书房读了三次,还召杨相国商议。"
张籍手中的杯子一晃,酒液溅在袖口。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策论能直达天听。
"诸位,"刘晏突然站起来举杯,"今日我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如趁兴联句?"
众人轰然叫好。酒杯碰撞声中,诗句如花瓣飘落。轮到张籍时,他看着窗外满城的灯火,缓缓吟道:"一日看尽长安花。"
"好!"喝彩声中,刘晏神秘地凑过来,"说到看花,今晚平康坊的牡丹可是出了名的..."
张籍摇头苦笑。他惦记着家中等消息的母亲,正要告辞,酒肆门口突然一阵骚动。一位身着绿袍的官员在侍卫簇拥下走了进来。
"哪位是弘农张籍?"官员环视四周。
张籍起身行礼。官员打量了他片刻,展开一卷黄绢:"圣人口谕,宣新科进士张籍即刻入宫觐见。"
酒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脸上都写满难以置信——天子破例召见一个新科进士,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张籍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酒意还是震惊。
"张兄..."刘晏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的机会来了。"
大明宫的灯火比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更为辉煌。穿过重重宫门时,张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似乎能惊动檐角的铜铃。引路的宦官告诉他,圣人在太液池边的沉香亭赏花,特意叫他过去。
太液池畔,数百株牡丹在宫灯照耀下如云霞蒸腾。玄宗皇帝斜倚在锦榻上,身旁是传闻中宠冠后宫的杨贵妃。张籍不敢直视天颜,跪伏在地时只看到天子衣袍上金线绣的龙纹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朕读你的《农桑策》,见地很是独到。听说你出身弘农张家?"
"回陛下,是罪臣之后。"张籍喉头发紧。
"你父亲的事朕知道。"玄宗轻叹,"他太耿直了。不过你的策论倒是兼顾了原则与变通,这点比你父亲强。"
杨贵妃忽然轻笑:"陛下,这孩子紧张得连牡丹都不敢看呢。来人,赐座赏花。"
宫人搬来绣墩。张籍这才注意到,沉香亭周围栽种的全是罕见的"青龙卧墨池",紫黑色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曾在诗文中读过,这是杨贵妃最爱的品种,寻常百姓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爱妃说得是。"玄宗拍拍贵妃的手,转向张籍,"朕问你,若按你的方策,三年内能让关中增收几成?"
这是考较。张籍深吸一口气,谨慎作答。君臣对答间,他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大胆提出了几项改革建议。令他惊讶的是,皇帝竟当场命翰林学士记录下来。
"张卿年轻有为。"临别时,玄宗微笑着说,"明日朕会让中书省拟诏,授你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这是超出常规的擢升!张籍再次跪拜谢恩。离开时,他听到杨贵妃对皇帝说:"这孩子倒是个实心人,陛下何不赐他一株'青龙卧墨池',让他记住今晚?"
"准奏。"
于是,当张籍走出宫门时,怀中多了一株用绸缎包裹的牡丹幼苗。宫墙外已是三更天,长安城的喧嚣沉寂下来,只有满城的花香依然浓烈。
他没有回寓所,而是直接走向城东的陋巷。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茅舍的窗前亮着微弱的灯火。推开门,母亲正就着油灯缝补衣物,见他进来,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
"娘,我中了。"张籍跪在母亲面前,声音哽咽,"圣上还召见了我,赐了官职..."
母亲颤抖的手抚过他的面颊,泪水无声滑落。张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株牡丹:"这是御赐的'青龙卧墨池',我们把它种在院子里吧。"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母子二人借着月光在狭小的院子里挖土栽花。张籍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在这样的春夜教他读《论语》。而今父亲不在了,但他的教诲仍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会开花的。"母亲培上最后一抔土,轻声说。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张籍换上崭新的绯色官服,准备去秘书省报到。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幼苗——在初升的阳光下,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夜露,像一颗未曾落下的泪珠。
长安城再次苏醒,街巷间充斥着马蹄声和叫卖声。张籍走在人群中,突然明白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真正含义——那不是浮光掠影的繁华,而是在最辉煌的时刻,仍能记得陋巷中的那盏灯,和灯下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