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逍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朱雀大街上,杏花如雪。裴旻勒住缰绳,胯下御赐的玉逍遥喷着响鼻,金络头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新科进士的绯红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跟着的仆从捧着金花银盏,酒香混着花香,熏得整条街都醉了。
"让路!状元郎游街!"开道的衙役嗓门亮如洪钟。
人群潮水般分开,无数艳羡目光粘在裴旻身上。三日前金殿策论,他一篇《河清赋》惊动圣听,圣人当廷朱笔点魁。此刻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的不是泥水,是碎玉般的杏花瓣。他忽然想起寒窗苦读时,破庙老乞丐的醉话:"小子,长安的花要趁春风看,谢得快哩!"
曲江宴比琼林苑更奢靡。夜光杯盛着波斯葡萄酒,舞姬的银铃脚链缠着异域香料。当朝宰相亲自斟酒时,裴旻瞥见恩师陈御史独坐角落。三日前陈御史弹劾宰相贪墨军饷的奏章,正被歌姬垫在果盘下染了葡萄渍。
"裴状元。"宰相的笑眼像淬毒的匕首,"令师年迈昏聩,不如你代他致仕?"
琵琶声陡然拔高,裴旻杯中酒晃出猩红一点。他想起陈御史雪夜送炭时说的话:"官袍染脏了不怕,心别浸透就成。"可此刻满园牡丹开得跋扈,他喉头滚了滚,终究仰头饮尽杯中酒。
玉逍遥突然扬蹄长嘶。
受惊的马匹撞翻珊瑚树盆景,裴旻被甩进蔷薇丛。金簪落地脆响,众人惊呼着涌来。宰相拂开他发间残花笑叹:"少年人,马跑得太急要摔跤的。"那夜裴旻在太医署包扎伤口时,听说陈御史在诏狱吞了瓷片。
三年后的裴侍郎府邸,庭前石榴红得滴血。掌灯时分门房呈上密报:玉逍遥的腿伤终究没好利索。裴旻摩挲着冰凉的青玉镇纸,想起这马是宰相所赠。去年黄河决堤,他按宰相授意将灾银拨给国舅修别院,灾民饿殍的腐气似乎还萦在鼻尖。
"老爷。"新纳的宠妾捧着药盏娇嗔,"马老了换匹就是。"
更鼓声中,他恍惚看见陈御史捧着破陶碗说:"马瘸了能活,人瘸了心就死了。"突然院外喧哗大作,火光映得窗纸血红——御史台抄家的兵丁撞开了描金大门。
诏狱的霉味渗进骨髓。裴旻蜷在草垫上数虱子时,听见狱卒议论新科状元。那少年竟在琼林宴上摔了御酒,为灾民请命撞柱死谏。"也是个傻的。"老狱卒剔着牙,"不过人家马蹄踏碎的是奸佞,比某些人强。"
霜降那日,裴旻蹒跚出狱。朱雀大街依旧车马粼粼,却没人认得这个须发花白的罪臣。他裹紧破袄蹲在墙角,忽见一匹瘦马拖着泔水车跛行而来——玉逍遥瞎了右眼,瘸腿溃烂生蛆。
"老伙计。"裴旻颤抖着摸出半块胡饼。
马儿湿热的鼻息喷在他掌心,突然引颈长嘶。当年杏花纷飞中,这嘶鸣曾惊动半个长安。如今路人只当是野狗争食,匆匆掩鼻而过。
残雪初融时,裴旻在曲江池畔支起茶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却抹不去他额头的刺青。这日忽见仪仗煊赫,竟是宰相的棺椁返京归葬。素幡白茫茫如雪浪,孝子贤孙的哭声比歌姬的琵琶还婉转。
"真风光啊。"卖炊饼的老汉啐道,"听说贪了半座金山陪葬呢!"
裴旻添柴的手一颤,火苗窜起老高。当年他代笔的贪墨奏章,此刻正在茶灶里卷曲焦黑。抬头见玉逍遥在柳树下打盹,它早拉不动泔水车,倒是常帮茶摊驮柴。
暮春的雨来得急。裴旻收拾茶具时,发现玉逍遥在啃食新发的荼蘼。淡白小花缀满枯枝,恰似当年杏花。马儿嚼得专注,瘸腿陷在泥里犹不自知。他忽然解下缰绳,轻轻一拍马臀:"去吧。"
老马蹒跚走向曲江深处,身影渐与烟雨融为一体。裴旻站在当年摔落的蔷薇丛前,终于看清那些带刺的花枝下,原来一直匍匐着不起眼的二月兰。细雨浸透他褴褛的衣衫,春风依旧,却再不能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