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最后一次试飞
修理厂的铁皮屋顶被秋风吹得哗哗响,老金蹲在那架老旧的PT-17教练机前,扳手在指缝间转了个圈,又轻轻搁在机翼蒙皮上。铁锈混着机油的气味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夏天——十二岁的金建国趴在草垛上,看父亲的斯蒂尔曼飞机一头栽进玉米地,螺旋桨搅碎的不是空气,是他整颗想飞的心。
"爸,李叔说这飞机下周就拉去拆零件了。"女儿小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蓝漆,手里晃着车钥匙,"您再摸它三天,它也就是堆废铝了。"
老金没回头,食指沿着机翼上一道修补过的疤痕慢慢划。那是他上个月刚补的,用的是从报废的运五上拆下来的蒙皮,铆钉敲得比原厂还结实。"再等等。"他声音闷在发动机罩里,"这台普惠R-985还能转。"
小棠蹲下来,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在风里翘起一撮。退休前是空军地勤,退休后在农机站修拖拉机,六十岁的人了,偏要跟这架不知道从哪个废品站淘来的古董较劲。"您当年要是真去考飞行员,现在早该在三亚晒退休工资了。"她想起父亲抽屉里那本泛黄的飞行学员报名表,1982年的,照片上的小伙子浓眉大眼,表格最后一栏"家属意见"写着"不同意",是奶奶的字迹。
老金的手突然顿住。发动机散热片上沾着片梧桐叶,他拈起来,叶片边缘已经焦黑,像极了父亲飞机坠毁那天,从天空飘下来的炭化布片。那天他跟着父亲去机场,看飞行员们在跑道上滑跑,风掀起他的白衬衫,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比螺旋桨转得还快。直到警报声撕裂天空,直到母亲瘫坐在田埂上,把他的脸按进怀里,说:"阿国,咱不飞了,太危险。"
"爸,您在怕什么?"小棠轻声问。
老金把叶片揉碎在掌心。他怕什么?怕油门推到底时发动机突然熄火?怕爬升时机翼承受不住过载?还是怕当自己真的飞起来,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玉米地里,哭着喊"爸爸"?
修理棚的门被风撞开,一张泛黄的信纸"扑"地落在机轮旁。老金捡起来,信封上的邮戳是云南个旧,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老金,我是老张。"他的手指突然发抖,"医生说我还有三个月。记得1983年咱在航校偷开初教六吗?你说等攒够钱买架飞机,要带我去看梅里雪山。现在我去不了了,你替我飞一趟吧。"
小棠看见父亲的背慢慢佝偻下去,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在院里用竹片扎飞机模型,飞得最高的那架,他给起名叫"云雀"。有次模型挂在电线上,他搬来梯子去够,母亲在底下喊:"摔下来怎么办?"他回头笑:"摔下来就再扎一架。"可自从父亲的飞机出事,那个敢爬树摘鸟窝的金建国,变成了连梯子都不敢多爬两步的老金。
"去把航油桶搬过来。"老金突然站起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我要给油箱做压力测试。"
小棠愣了两秒,转身往仓库跑。她听见父亲在身后嘟囔:"老张那小子,当年单飞时把襟翼手柄当刹车拉,要不是我在地面喊,他得把初教六开成拖拉机。"声音里有了点年轻时的鲜活气。
接下来的七天,修理棚成了战场。老金每天天不亮就来,工具箱里的梅花扳手、扭矩仪、水平仪排得整整齐齐。小棠请了年假帮忙,给铆钉涂密封胶,用压缩空气吹净化油器,甚至跟着父亲翻遍旧书堆,找到了PT-17的原厂维护手册。
"当年航校的李教员说过,飞机这东西,你对它掏心窝子,它就对你实心眼。"老金蹲在起落架舱里,举着内窥镜检查液压管路,"你看这根油管,二十年没换过,橡胶都脆了。"他抽出管子,指尖蹭过内壁的裂纹,"但你瞧这里——"他指着管接头处的红漆标记,"这是1944年出厂时打的钢印,比你爷爷年纪都大。"
第九天清晨,老金站在跑道起点。这是城郊废弃的农用机场,跑道上的杂草被他们割了三遍,边缘的界桩重新刷了白漆。PT-17的螺旋桨在晨风中微微晃动,机身被擦得锃亮,机腹下的"云雀"二字是小棠用金漆描的,阳光下像两片要飞起来的羽毛。
"爸,要不我先开一圈?"小棠攥着头盔,声音发颤。她有汽车驾照,有摩托车驾照,可飞机...
老金没接话,他在系安全带。五点就起来擦的皮制飞行服有些紧,毕竟二十年没穿过了。护目镜压得太阳穴发疼,他却觉得痛快。油门慢慢推到底,发动机发出熟悉的轰鸣,不是拖拉机的闷响,是雄鹰抖翅膀的声音。
"塔台,云雀请求起飞。"他对着对讲机喊,声音里带着笑,"没有塔台?那我自己批准。"
滑跑开始了。老金能感觉到机轮碾过跑道的震动,风灌进座舱,把护目镜吹得雾气蒙蒙。他想起1982年的夏天,自己站在招飞体检的队伍里,听见前面的人说:"你家不是有飞行员出事吗?这行当风险大。"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报名表,最终转身回了农机站。
"爬升!"他对自己喊,拉杆,飞机开始抬头。地面的景物突然倾斜,修理厂的铁皮屋顶变成了银色的小方块,远处的玉米地像绿色的地毯。风从座舱缝隙钻进来,吹乱了他的白发,他却觉得那是十二岁的自己在拽他的衣角——"爸爸的飞机没飞起来,但你的可以。"
高度表指向三百米时,老金看见梅里雪山的方向。老张说要看的雪山,此刻在云层里若隐若现。他突然明白,自己恐惧的从来不是天空,而是恐惧本身——恐惧失败,恐惧回忆,恐惧活成别人期待的模样。可当飞机真的飞起来,那些恐惧都被风吹散了,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心跳的声音,那么热烈,那么鲜活。
"爸!你飞歪了!"小棠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出来,"向左修正!"
老金笑出了声,轻轻压杆。机翼划过气流,带起一串银亮的光。他终于明白,梦想从来不是挂在墙上的航模,不是锁在抽屉里的报名表,而是当你克服恐惧,握住操纵杆的那一刻——风会托着你,云会推着你,连当年坠毁的飞机,都会变成翅膀下的风。
落地时,夕阳把跑道染成了金色。小棠跑过来,眼泪糊了一脸:"你刚才飞了十分钟!"老金摘下滑翔镜,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蓬蓬的,像朵倔强的云。他拍了拍机身:"这飞机说还能再飞十年。"
当晚,老金在修理棚的墙上挂了块新木牌,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恐惧是地上的绳,梦想是天上的风。"
后来,附近的航模爱好者常来听他讲故事。有人问:"您这么大岁数,怎么突然敢飞了?"老金摸着飞机蒙皮说:"因为我明白,没飞起来的人生,才是真的危险。"
现在,每个周末都能看见那架PT-17在城郊的天空盘旋。机身上的"云雀"二字被阳光晒得发亮,机翼下的老金,头发更白了,笑容却比当年在草垛上看飞机时,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