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之后
马修·霍华德的律师生涯仿佛是按着他祖父那张泛黄的人生规划图在走——三十五岁成为律所合伙人,四十岁前打赢十场标志性官司,四十五岁让"霍华德"这个名字在纽约法律界无人不知。此刻,他正站在法庭中央,听着法官宣读那个他等待了整整两年的判决。
"本庭裁定,被告方环球药业在普罗克特诉环球药业案中负完全责任,赔偿金额为..."
马修绷紧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三亿七千万美元。这不仅是纽约州历史上最大的产品责任赔偿案,更妙的是——环球药业提议的庭外和解金额曾经是六千万。
"...允许原告方律师费按胜诉提成30%计算。"
法庭后排传来压抑的惊呼。马修保持着专业人士的克制表情,但脑中已经开始计算:一亿一千一百万。律所今年的创收目标提前十个月完成了。他转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普罗克特夫人——这位因为服用问题降压药导致永久瘫痪的退休教师正无声流泪。马修走过去握住她颤抖的手,在镜头前完美演绎了正义律师的温情时刻。
走出法院,十一月的寒风裹着闪光灯扑面而来。"霍华德先生!这次胜诉是否会改变产品责任诉讼的行业标准?""您接下来会针对哪些制药巨头?"记者们的问题像连珠炮般砸来。马修调整了下深蓝色羊绒围巾,露出那种经过媒体培训的谦逊笑容:"今天的判决证明,再强大的企业也必须为消费者安全负责。至于未来..."他故意停顿,"我们团队会继续为弱势群体发声。"
这句话第二天出现在《华尔街日报》头版,配图是他扶正金丝眼镜的瞬间。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在自然光下显得尤其正直。
庆功宴选在俯瞰中央公园的顶层餐厅。香槟塔折射着曼哈顿的灯火,律所年轻助理们看向马修的眼神像在看奥林匹斯山神。资深合伙人理查德举杯时玻璃杯映出他发红的鼻头:"敬我们的'胜诉先生'!连续十七场重大诉讼不败纪录!"水晶杯相撞的清脆声响中,马修注意到角落里的新人艾玛没碰酒杯。这个斯坦福法学院第一名毕业的女孩总是安静得像个影子。
"不合口味?"马修端着酒走到她身边,闻到她身上有股旧书的味道。
艾玛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在想普罗克特夫人的后续医疗方案。胜诉金额虽然惊人,但以她的护理需求计算..."
"我们聘请了顶尖的医疗财务规划师。"马修打断她,突然觉得这姑娘扫兴得可爱,"放松点,这是胜利的时刻。"
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信息来自《美国律师》杂志:年度最佳诉讼律师投票结束,您是唯一全票获得者。马修把手机屏幕转向艾玛:"看,又一个胜利。"
女孩的嘴角动了动,没形成笑容。
庆功宴后的第三周,马修在晨会发现艾玛缺席。"她请假了,"理查德嚼着薄荷糖说,"说是去费城处理家事。"
马修没多想,直到那天下午他在民事法庭外看见艾玛——她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正在帮助一位颤巍巍的老人上台阶。老式公文包裂了道口子,露出印着"社区法律援助"字样的文件。
"解释一下?"马修在她返回地铁站的路上拦住了她。艾玛的耳尖瞬间变红:"我每周三请假去做公益案件。"
"用我们付你的薪水?"
"用我自己的时间!"艾玛突然抬头,褐色眼睛里的火光让马修想起法学院时代的自己,"您知道低收入群体遭遇医疗事故后,有多少人甚至请不起律师写投诉信吗?"
马修松了松领带。胜利太多让他忘记了,十六年前他选择法律专业,是因为目睹患癌的父亲被保险公司拒赔后绝望自杀。"上车吧,"他拉开保时捷车门,"带我去看看你的'地下项目'。"
费城破败社区的活动室里,二十多个面容憔悴的人正排队等待法律咨询。有个坐轮椅的拉美裔男子让马修瞬间联想到普罗克特夫人——不同的是这人轮椅锈迹斑斑,右裤管空荡荡地别在腰间。
"建筑工地坠落,"艾玛低声解释,"承包商没买工伤保险。"
马修看着艾玛熟练地用西班牙语问候当事人,看着她为不识字的老人逐条解释文书条款。当她蹲下来平视那个失去腿的男子时,马修突然意识到:这些永远不会登上《美国律师》杂志的案件,才是法律最初存在的意义。
回程的车上,马修闯了个红灯。"我们需要谈谈,"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打算永远这样双面人生?"
艾玛攥紧了安全带:"至少我在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收集胜诉记录。"
这句话像手术刀划开马修精心维护的完美形象。深夜的办公室里,他翻出普罗克特案后堆积的邀请函:制药巨头法律顾问职位、法学院客座教授聘书、某州检察长竞选团队的橄榄枝。每张烫金卡片都标志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此刻它们摸起来像一堆干燥的落叶。
第二天晨会,马修宣布成立公益诉讼部门时,理查德差点被咖啡呛死:"你疯了吗?股东们会..."
"用我的胜诉奖金注资。"马修推过去一份企划书,封面上是艾玛熬夜设计的logo——天平两侧不是常见的财富与权力,而是一双粗糙的工人手掌和一支钢笔。
项目启动会上,艾玛第一次穿上了合身的西装。"我以为赢就是终点,"马修对挤满会议室的年轻律师们说,"但真正的胜利,是让胜利产生价值。"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与艾玛相遇时,两人同时想起那天在费城看到的手写标语:正义不是彩排,它每天都在真实上演。
六个月后的听证会上,马修为那个失去腿的拉美裔工人赢得了赔偿。金额不及普罗克特案的百分之一,但当当事人用生硬的英语说"现在我女儿可以继续上学了"时,马修第一次在法庭上哽咽。
走出法院时没有闪光灯,只有艾玛递来的廉价咖啡。"下一个案子?"她问。寒风中,马修第一次注意到她鼻梁上有几粒雀斑,像撒落的咖啡粉。
"很多个下一个。"他接过咖啡,纸杯传来的温度恰好是胜利应有的热度——不烫手,但足以让人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