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的光
暮色漫进巷子时,老周正踮着脚往书架顶层塞一本《飞鸟集》。旧木梯吱呀作响,阳光透过褪色的蓝布窗帘斜斜切进来,在他斑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这本绿色封皮的诗集是今早收来的,扉页上有钢笔写的"赠阿宁,1987年春",墨迹淡得像片云,老周却像得了宝贝似的用软毛刷扫了三遍。
"周叔!"铃铛脆响,扎马尾的姑娘抱着一摞书挤进来,"《线性代数》第三版找到了!"
老周扶了扶花镜,看见小夏怀里的书——除了教材,还有本《月亮与六便士》。这姑娘是附近理工大学的研究生,连续三个月每天来书店学到打烊,昨天还说导师要她转金融方向,可眼下抱的还是文学书。
"又蹭我空调呢?"老周笑着从柜台下摸出个玻璃罐,"吃颗陈皮糖不?新晒的。"
小夏剥开糖纸,甜香混着旧书特有的纸墨味在空气里漫开:"周叔,您这书店开了二十年了吧?我爸说他上大学时就在这儿买《平凡的世界》。"她指了指墙角的老藤椅,"您记不记得?椅背上那个'早'字,我爸说那是他当年刻的。"
老周仰头看了看,藤椅的纹路里确实嵌着个淡青的"早",像片长在木头里的叶子。他忽然想起1998年的夏天,有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蹲在藤椅边抄书,汗水把《牛虻》的纸页都洇皱了。后来那男生考上了北师大,走前留了张纸条:"周哥,这书店是我穷学生时代的光。"
"要我说,您这书店早该涨价了。"小夏翻着教材嘀咕,"这本二手《线性代数》才卖八块,网上同款旧书都要三十。"
老周擦着柜台笑:"书这东西,能让人看进去就是值。"他指了指墙上的木牌,那是用旧字典纸糊的,写着"看书不买也成,坐久了就喝杯茶"。
巷口的梧桐叶沙沙响,一辆黑色轿车"吱"地停在店门前。穿西装的男人推开门,皮鞋跟敲得地砖咚咚响:"周老板,这是新的租赁合同。"他把文件夹拍在柜台,"下个月起租金涨三倍,要是不签......"
老周的手顿了顿,阳光里的尘埃突然变得清晰。他记得十年前签第一份合同时,房东张叔拍着他肩膀说:"小周啊,你这书店给咱巷子添了人气,租金就按成本走。"可张叔去年走了,现在接手的是他儿子。
"陈先生,我这小店本小利薄......"
"周叔!"门又被撞开,系着围裙的阿芳举着手机冲进来,"我刚在业主群发消息了,大家都说不能让您搬走!"阿芳是巷口包子铺的帮工,每天清晨把蒸笼交给徒弟,就来书店看《如何说孩子才会听》,说是要学给老家的女儿讲故事。
穿西装的男人皱起眉:"这是商业行为,跟业主群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楼梯口传来颤巍巍的声音,拄拐杖的王老师扶着楼梯扶手下来,"我在二楼看《资治通鉴》看了十年,这书店是咱们社区的文化根。"老人转身对老周笑,"小周啊,上个月我孙子高考,说作文题是'影响',他写的就是在你这儿读《活着》的事。"
老周忽然想起昨天整理旧书时,从一本《简·爱》里掉出封信。信是二十年前的,字迹青涩:"周叔叔,我是总来借作文书的小敏。今天拿到教师证了,第一堂课我要给学生读您送我的《城南旧事》。"他把那封信小心夹回书里,像收藏一颗星星。
"陈先生,"小夏突然开口,她的马尾辫在脑后晃了晃,"我导师是商学院的,他说可以帮您做市场调研。您看,这书店虽然营业额不高,但带动了周边商铺的人流——包子铺、文具店、打印店,哪家没受益?"她翻开手机相册,"这是我拍的,周末有三十多个读者来参加读书会;这张是小学生的绘本课,家长都在旁边买咖啡......"
阿芳凑过来看,眼睛亮起来:"对!上周我包子铺多卖了八十个包子,都是来书店的客人买的!"
穿西装的男人低头翻小夏递过来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三个月的人流数据、周边商户的联名反馈,甚至还有社区文化站的感谢信。他的眉头慢慢松开,最后合上文件夹时,指节敲了敲木牌上的字:"行,租金按原价续三年。但周老板,"他突然笑了,"您这书店得搞点新花样,比如周末读书会挂个招牌,让更多人知道这儿的光。"
暮色渐浓时,老周把《飞鸟集》摆上"本周推荐"的位置。玻璃罐里的陈皮糖少了大半,藤椅上还留着王老师的茶杯,杯底沉着片茶叶,像艘绿色的小船。小夏在整理读者留言本,阿芳帮着擦书架,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转身时把自己的名片留在柜台——"有需要推广找我,算我投资社区文化。"
老周摸出那封二十年前的信,轻轻放在新收的《飞鸟集》旁边。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响,他忽然想起张叔临终前说的话:"小周啊,钱是风,刮过去就没了;但你在别人心里种的种子,会发芽的。"
夜灯亮起时,书店的橱窗里多了张手写海报:"您有故事吗?我们收书,也收关于书的故事。"暖黄的灯光漫出来,把巷子里的青石板照得发亮。老周坐在藤椅上翻书,听见阿芳在跟小夏说:"等我女儿放暑假,我要带她来这儿,让她看看妈妈学讲故事的地方。"
风掀起窗帘,吹得书页哗啦作响。老周望着满架的书,突然明白张叔说的"种子"是什么——不是账本上的数字,不是租约里的金额,是那些被书温暖过的人,又带着这份温暖去温暖更多人。就像小夏会把在这儿读到的勇气带进实验室,阿芳会把在这儿学到的温柔讲给女儿听,王老师的孙子会把在这儿感受到的文化根脉传给下一代。
而他的旧书店,不过是这些光的中转站。
凌晨打烊时,老周锁好门,抬头看见天上有颗星子。他想起二十年前刚开书店那会儿,自己蹲在地上擦地板,擦着擦着就哭了——那时他刚下岗,妻子生病需要钱,开书店是他能想到的最不赚钱的营生。可后来,有个老太太拿两斤鸡蛋换走一本《本草纲目》,说要给孙子治湿疹;有个男孩用捡废品的钱买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要像保尔一样坚强;还有个姑娘在暴雨天躲进来,翻着翻着书就哭了,说终于找到能懂她的文字。
"周叔,"小夏走时塞给他个保温杯,"您总喝凉白开对胃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老周笑着应,手心里的杯子还带着姑娘的体温。他忽然觉得,这二十年的房租、水电费、没涨过的书价,都像落在心尖上的雪,看着凉,化了却是甜的。
月亮爬上屋檐时,老周摸出钥匙又开了门。他走到"本周推荐"的书架前,在《飞鸟集》旁边添了本《小王子》。扉页上,他用钢笔写:"愿你永远记得,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巷子里的灯次第熄灭,只有旧书店的光还亮着,像落在人间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