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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模型思维链

算盘上的春天

老槐树的影子刚爬上青砖墙,张守财的算盘珠子就辟里啪啦响起来了。他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像跳皮影戏似的在算盘上翻飞,这把用了三十年的老算盘,边框早被磨得发亮,最右边的两颗算珠裂了缝,用502胶粘过,倒比新的更称手。

"守财伯,来包盐。"隔壁的王婶掀开蓝布门帘进来,裤脚还沾着泥。张守财头也不抬,左手从货架上摸出一包精制盐,右手的算盘珠子"咔"地归位:"一块五。"王婶递过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他捏着钱对光看了看,又摸了摸水印,这才收进铁盒里。

"听说小宝该上一年级了?"王婶突然问。

张守财的算盘珠子顿住了。他想起今早孙子蹲在门槛上的模样——小胳膊支着下巴,盯着对面小学飘起的红旗,书包带子在腿上晃啊晃,那是去年过年女儿硬塞给他的,说"提前备着"。

"上啥学?"张守财把算盘往怀里拢了拢,"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不也把这小卖部管得明明白白?现在供娃读书,一年得花小两千,够进半屋子盐巴了。"他指节敲了敲算盘,"再说了,读书顶个算盘珠子?能算出今天卖了几包烟?能算出月底要进多少酱油?"

王婶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风掀起门帘,吹得墙上的挂历哗哗响,2008年的挂历,印着牡丹的那页还停在三月——张守财总说"过日子得省着点"。

那天傍晚,小宝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站在柜台前。"爷爷,老师说要交学费。"他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团,"一百二。"

张守财正用算盘核对着今天的收入:香烟二十包,每包四块五;盐巴十五袋,每袋一块五;可乐八瓶,每瓶两块......算盘珠子跳得欢快,加到最后是一百八十九块六。他抬头看见那张缴费单,眉头皱成了算盘上的档:"不交。"

"可是老师说......"

"老师说的就对?"张守财把算盘往桌上一扣,"你爸当年读了初中,不照样去城里打工?你妈读了高中,还不是嫁回来种地?读书能当饭吃?"他从铁盒里抽出一张十块钱塞给孙子,"去村头买包辣条,别老想这些没用的。"

小宝捏着钱站了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张守财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拨弄算盘,却总觉得珠子涩得慌。直到月亮爬上老槐树,他才发现小宝没回来吃饭。

找了半条村街,最后在小学的围墙外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孙子。小宝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脚边散落着几页纸——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歪歪扭扭写着"a o e"。张守财蹲下来,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一把推开。

"爷爷坏!"小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说我要是再不上学,就要被取消学籍了。隔壁的妞妞都会背乘法口诀了,她说我是大笨蛋......"

张守财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蹲在私塾窗外听先生讲课,被东家拿扫帚赶出来;想起结婚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是找村支书代签的;想起去年进洗衣粉,被批发商坑了,人家在收据上写"贰佰伍",他以为是二百五,结果人家说是二百五十袋,其实是二百五十块——那回他多付了三百块,心疼得整宿没睡。

"走,回家。"他轻声说,把小宝抱起来。路过小卖部时,他摸出铁盒里的缴费单,对着月光看了又看,那些小字像蚂蚁似的爬进他心里。

第二天清晨,张守财罕见地关了半天店门。他揣着缴费单和存折,步行八里路去了镇里的信用社。柜台小姐问他取多少,他把缴费单递过去:"一百二。"小姐抬头看他:"大爷,这是学费,现在义务教育免学杂费了,您是不是看错了?"

张守财愣住了。他摸出皱巴巴的缴费单,上面确实写着"课本费、作业本费、保险费",合计一百二十。小姐又说:"现在政策好,农村娃上学基本不花钱,您要是困难,还能申请补助。"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村头大喇叭喊的"教育扶贫政策",当时他正忙着算账,只当是耳旁风。原来不是读书要花很多钱,是他自己没弄明白政策。

从信用社出来,张守财在镇中心的文具店转了一圈。他挑了个蓝底印有变形金刚的书包,又买了铅笔、橡皮、转笔刀,最后咬咬牙,给小宝买了本《新华字典》——这是他第一次摸字典,封皮硬邦邦的,翻开来全是字,比算盘珠子复杂多了。

回到村里时,小宝正蹲在柜台后拨算盘。看见爷爷手里的书包,他眼睛一下子亮了。"爷爷,我能上学了?"

张守财把书包递过去,手指蹭过那些变形金刚的图案:"上,明天就去。"他又掏出字典,"这个,以后你教爷爷认字,好不好?"

小宝接过字典,翻到第一页,指着"a"说:"这个念'啊',爷爷跟我念。"

"啊——"张守财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声音像破了的风箱。老槐树上的麻雀被惊飞了,扑棱棱掠过小卖部的招牌,那块褪色的"守财小卖部",终于要迎来新的主顾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卖部里多了些新声响。清晨是小宝背课文的声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午后是张守财跟着字典念字的声音:"日——太阳的日,月——月亮的月......";傍晚则是祖孙俩对账的声音:"爷爷,今天卖了七瓶可乐,每瓶两块,应该是十四块。"小宝举着铅笔在本子上写,"你用算盘再算算?"

张守财拨着算盘,珠子响得比以前更脆:"十四,对咧。"他望着孙子笔下的数字,突然想起去年被坑的那单生意。要是那时候他能看懂收据上的数字,何至于平白损失三百块?那三百块,够小宝买多少本课本?够交多少年的学杂费?

"爷爷,老师说知识就是财富。"小宝趴在柜台上写作业,"你看,我学会了算术,就能帮你算账;学会了语文,就能看明白进货单;以后还要学英语、科学,说不定能帮你在网上卖东西呢!"

张守财摸了摸孙子的头,算盘珠子在手里转了个圈。他突然觉得,这把老算盘该换个伴儿了——上个月小宝用压岁钱给他买了个计算器,就放在算盘旁边,红色的外壳,按起来"滴滴"响。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算盘,因为每颗珠子的响动里,都藏着孙子的读书声,藏着他从前不懂的道理:教育确实需要花钱,但那是播种;而无知的代价,是连种子都看不见的荒田。

去年秋天,张守财做了个决定:把小卖部的后屋收拾出来,改成"村小图书角"。他托女儿从城里带回来几十本旧书,又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账本装订成册,封面上写着"守财爷爷的算账经"。村里的娃们下了课就往这儿跑,小宝成了"小管理员",戴着红袖章,认真地登记借书记录。

那天傍晚,张守财坐在老槐树下,看小宝带着几个孩子念课文。风掀起书页,吹得算盘珠子轻轻摇晃。他摸出兜里的字典,翻到"春"字那页——草字头,下面一个"日",释义是"一年的第一季,万物生长的季节"。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梁,那里的桃花开了,粉嘟嘟的像小宝的作业本。原来春天从来都在,只是从前的他,把自己锁在了算盘的框格里。现在,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让阳光照进来,照见孙子的课本,照见村里娃们的笑脸,照见自己逐渐清晰的未来。

算盘还在响,可那声音里多了些新的东西——是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孩子们的笑声,是知识破土而出的声音。张守财眯起眼,觉得这把老算盘,终于拨响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