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里的春天
清晨五点半，青石板路上还浮着层薄雾，老周的铜壶已经在蜂窝煤炉上唱开了。他猫着腰掀开竹帘，檐角悬的铜铃"叮"地轻响，惊得蹲在台阶上的花斑猫一蹿，尾巴扫落了半片梧桐叶，正正掉进门口那缸老茶渣里。
"早啊，茶缸子。"老周弯腰拾起茶渣缸边的竹片，把落叶拨到角落。这口直径两尺的陶缸跟着他三十年了，缸壁上的茶渍像幅暗黄的地图，每道纹路都浸着茉莉香片的甜、龙井的鲜、普洱的醇。街坊都说，这缸子比老周的命还金贵——可老周知道，真正金贵的是缸里装着的东西：退休张老师的象棋子，快递小哥遗落的半盒喉糖，捡废品阿婆留下的干菊花，还有上个月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落的珍珠发卡。
"周伯！"
清脆的嗓音混着晨雾飘进来。老周抬头，见穿校服的小丫头正扒着门框，马尾辫上的蓝发带被风掀起一角。"又没吃早饭？"他笑着从木柜里摸出个烤得金黄的红糖馒头，"趁热，刚从隔壁王婶那儿拿的。"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我妈又出差了，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她接过馒头，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罐，"周伯你看，我在阳台种的薄荷！老师说可以泡茶喝，等长大些给你剪两枝。"
老周接过罐子，阳光透过玻璃，把薄荷叶照得透亮。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扎着羊角辫的小棠举着刚发芽的凤仙花跑进来："爸爸你看，我要种满整个院子，等你喝茶的时候，风里都是香的。"
茶桌那边传来响动。老周抬头，见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皱眉，面前的碧螺春没动几口，茶沫子在盏里聚成小团。这是第三次见他了，前两次都是深夜来的，抱着笔记本敲代码，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小伙子，茶要趁热喝。"老周拎着铜壶走过去，沸水冲进茶盏，绿芽儿在水里翻了个身，香气"呼"地漫开。年轻人抬头，眼下青黑，"周伯，您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老周没接话，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个铁盒。盒盖一打开，年轻人就笑了："这不是前几天我落的U盘？里面有个重要方案..."
"昨儿你走得急，我看你盯着手机叹气，猜是工作不顺。"老周把铁盒推过去，"我闺女小棠走那年，我在医院守了整月。同病房有个阿姨，儿子白血病，家里凑不出钱。小棠偷偷把攒了三年的压岁钱塞给她，自己连生日蛋糕都没买。后来那阿姨带着儿子来谢，小棠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能帮着活过来，比啥都强'。"
年轻人沉默片刻，低头抿了口茶："周伯，您这茶馆开了二十年，房租涨了八回，茶钱却还是五块起。图啥？"
"图这缸子。"老周指了指门口的茶渣缸，"你看，李阿婆每天捡废品路过，总往缸里扔把野菊花；快递小哥下雨没带伞，在这儿躲了半宿，走时留了箱橙子；上个月有个孕妇突然阵痛，是常来的孙医生帮忙接生，现在那小子满月，他爸妈抱来给我看，说要认我当干爷爷。"
铜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秦奶奶，拄着根枣木拐杖，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老周啊，"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后院的青菜长得旺，我摘了两把，你炒个青菜粥喝。"
老周掀开布包，青嫩的小油菜上还沾着晨露："秦奶奶，您腿不好，可别再爬梯子摘菜了。上回摔着那回，可把我吓出半条命。"
"吓啥？"秦奶奶拍了拍他手背，"我那闺女在国外，一年到头见不着。要不是你这茶馆，我这孤老婆子早憋出病来了。"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小棠那丫头要是还在，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老周抬头看向墙上的合影。照片里的小棠穿着红棉袄，站在刚开张的茶馆前，手里举着"开业大酬宾"的牌子，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上周三，"秦奶奶忽然说，"有个穿黑外套的男人来问，说想出三倍房租盘你这铺子。我在门外听见的。"
老周的手顿了顿。他当然记得那个男人，油亮的背头，鳄鱼皮公文包，开口就是"现代化改造""网红打卡点"。可当他说要把茶渣缸换成智能垃圾桶时，老周直接请他出了门。
"您图啥呢？"秦奶奶问，"你儿子在深圳买了房，接你去享清福，你不去；这么好的盘店钱，你也不赚。"
老周弯腰给秦奶奶续茶，热气模糊了镜片："小棠走的那天，攥着我的手说，'爸，咱的茶馆要一直开下去。不是为赚钱，是要给没处去的人一个暖窝'。"他指了指茶渣缸，"你看，这缸子装的不是茶渣，是人心。有人落了东西，有人添了东西，一来二去，就暖了。"
中午时分，茶馆热闹起来。穿工装的建筑工人捧着粗瓷碗喝茉莉花茶，中学生挤在角落写作业，头发花白的老棋友在里屋"噼啪"敲着象棋子。老周穿梭在茶桌间，擦桌子、续茶水、收着顾客硬塞的煮玉米、酱黄瓜。
"周伯！"
林女士风风火火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抽抽搭搭的小男孩。"小宝的书包丢了，明天开学要交暑假作业！"她急得眼眶发红，"我找遍了公交站、菜市场...实在没辙了..."
老周看了眼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身进里屋，从衣柜最上层摸出个粉色书包。帆布面料有些起球，绣着的米老鼠耳朵掉了只，但里里外外洗得发白，还带着股阳光的味道。
"小棠的书包。"他把书包递给小宝，"你看，这里有个暗兜，小棠以前藏过巧克力，藏过考试卷，还藏过给我的生日贺卡。"
小宝抽了抽鼻子，伸手摸了摸暗兜："真的！"他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爸爸生日快乐"，日期是2003年8月15日。
林女士红了眼："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老周帮小宝把书包背好，"小棠要是知道能帮到别的孩子，肯定比我还高兴。"
三天后，林女士带着小宝来还书包。小宝怀里抱着个铁皮青蛙，一上发条就"呱呱"跳。"这是我爷爷的老玩具，"他仰着小脸，"周伯，送给茶渣缸吧！"
老周笑着接过青蛙，放进缸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得缸里的小物件闪着微光：珍珠发卡、喉糖盒、干菊花、铁皮青蛙，还有那片被他拨到角落的梧桐叶，不知何时被谁压平了，夹在一本旧书里。
暮色渐浓时，年轻人又来到茶馆。他放下笔记本，面前的茶盏腾着热气："周伯，我辞职了。和朋友开了家公益咖啡馆，专门给外卖员、清洁工留免费座位。"他指了指茶渣缸，"我也准备放个类似的缸子，让大家把多余的伞、手套、热乎的包子放进去。"
老周笑了："小棠要是知道，肯定要给你鼓掌。"
"对了，"年轻人从包里掏出个相框，"上次看您墙上的照片旧了，我用原图修复了，还加了层防紫外线膜。"
老周接过相框，照片里的小棠正歪着头笑，发梢沾着点草屑，身后的茶馆招牌"春满堂"被阳光镀了层金边。他突然想起小棠十八岁生日那天说的话："爸，等我老了，也要开个这样的茶馆，让每个进来的人都能喝到热乎茶，都能把心里的事儿倒出来。"
夜色漫进茶馆时，老周坐在门槛上，看茶渣缸里的物件在月光下泛着暖光。风里飘来茉莉香片的甜，混着隔壁王婶家的饭香，还有秦奶奶煮的青菜粥的清鲜。他忽然明白，小棠没走。她在茶渣缸里，在每一片干菊花里，在每一声"周伯"里，在每个接过温暖又传递温暖的人心里。
人生哪里是索取呢？不过是你递出一杯茶，我添上一把菊；你落下一片叶，我压平收进书；你需要个暖窝，我腾出半张桌。这些看似微小的给予，像星星之火，在岁月里慢慢攒成一片春天——不是某个人的春天，是所有人的春天。
茶渣缸里的铁皮青蛙突然"呱呱"跳起来，惊得花斑猫又一蹿。老周笑着起身，拎起铜壶往茶炉里添煤。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人进来，带着新的故事，留下新的温暖。而他的茶盏里，永远盛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