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蝶
你本来就很美
急诊室的日光灯在凌晨三点格外刺眼。林夏用纱布按住手臂上渗血的抓痕，透过诊疗帘的缝隙，看见护士正在给那个歇斯底里的醉汉缝合伤口。酒精与消毒水的气味里，她伸手摸了摸右脸颊——那里本该有片赤色胎记，此刻却被遮瑕膏与粉底筑起的高墙严密覆盖。
"下一位。"主治医师疲惫的声音传来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十七分。林夏掀开帘子，正对上实习医生骤然收缩的瞳孔。这样的反应她见过太多次，从幼儿园被同学叫做"红斑女"开始，到医学院毕业典礼上教授欲言又止的叹息。
"患者男性，68岁，突发胸痛两小时。"她快速汇报病例，余光瞥见对方仍盯着自己侧脸。遮瑕膏在持续十二小时的值班后早已斑驳，露出胎记边缘蜿蜒的暗红纹路，像幅未完成的地图。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老人心室颤动的波形在屏幕上疯狂跳动，林夏抄起除颤仪的手却在半空凝滞——橡胶手套下的皮肤泛起熟悉的灼痛，当年化学实验课爆炸留下的疤痕正在苏醒。那场事故不仅让她的右手背永远烙印着扭曲的焦痕，更摧毁了她成为外科医生的梦想。
"林医生！"护士的惊呼惊醒了她。电极板重重压在患者裸露的胸膛，随着200焦耳电流的冲击，濒死的身体如离水之鱼般弹起。当规律的心跳声重新填满手术室，她才发现自己的无菌手套已被汗水浸透，贴合在疤痕上像第二层丑陋的皮肤。
清晨七点的更衣室里，林夏对着镜子补妆。遮瑕刷扫过胎记时，手机突然震动。养老院发来的照片上，奶奶戴着呼吸面罩，枯槁的手指向镜头比着"V"字。这个曾把她抱在膝头说"小蝴蝶落在脸上多漂亮"的老人，此刻正在ICU与多器官衰竭抗争。
地铁玻璃映出的倒影中，她看见自己左脸光洁如玉，右脸却因厚重妆容显得阴郁怪异。对面座位上穿JK制服的少女飞快瞥来一眼，低头在手机屏幕敲打的手指带着藏不住的兴奋。林夏知道，此刻某个匿名论坛里，或许正诞生着新的"阴阳脸鬼女"都市传说。
解剖课教室飘着福尔马林的气息。当林夏推开标本柜寻找心脏模型时，角落里蒙尘的画架让她呼吸一窒。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美术生江川就是在这里为她画下第一幅肖像。彼时她刚经历第三次激光祛斑手术，纱布包裹着脸蜷缩在解剖台旁哭泣。
"知道赤拟裳蛾吗？"少年沾着油彩的手指虚抚她脸上的纱布，"这种蛾子翅膀上的红斑越鲜艳，求偶成功率越高。"他掀开画布，暖黄灯光下，画中少女脸上的胎记化作振翅欲飞的蝶，与解剖图谱上的心脏血管奇异地共鸣。
储物柜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林夏转身，看见蹲在地上捡解剖图谱的女生——是总坐在第一排的苏晓。女孩慌乱中碰倒的标本瓶里，淡黄色液体正缓缓漫过她裸露的脚踝。
"别动！"林夏冲过去拽开女孩。福尔马林灼烧皮肤的气味让她想起十八岁那场爆炸，但这次她的右手稳稳扣住了倾倒的容器。苏晓颤抖着指向她溅满药液的手臂："林老师，你的妆......"
反光的瓷砖地面上，蜿蜒的液体正冲刷出触目惊心的真相：粉底剥落处，赤色胎记如岩浆冲破雪原，焦黑的疤痕似老树虬根。更衣室镜前精心构筑的伪装，在化学试剂的侵蚀下土崩瓦解。
教务主任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细碎阳光。林夏交叠的双手下压着辞职信，却听见苏晓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门板："要不是林老师及时拉住我，现在被截肢的就是我了！"她低头凝视自己斑驳的右手，那些曾让她痛不欲生的伤痕，此刻竟像勋章般灼灼生辉。
黄昏的解剖教室飘起久违的松节油气息。林夏站在蒙尘的画架前，颤抖的笔尖终于触上画布。油彩覆盖白色绷带的瞬间，十八岁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女破茧而出。赤色蝶影掠过心脏标本交错的血管，在福尔马林荡漾的波光里，与她镜中的倒影缓缓重叠。
当最后一抹晚霞染红解剖台时，苏晓举着手机闯了进来："林老师，您上热搜了！"视频里，满是药液的手臂特写下，狰狞疤痕与赤色胎记构成震撼的抽象画，配文是#最美医学教师#。评论区挤满曾因胎记、伤疤、残疾而自卑的陌生人，此刻他们正分享着自己与缺陷和解的故事。
急诊科来电铃声划破暮色时，林夏正在给奶奶擦拭身体。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中，老人突然握住她的手，浑浊的眼睛亮起星辰："我们小夏...终于让蝴蝶飞出来了啊。"呼吸面罩上的白雾渐渐平息时，林夏感觉右脸有温暖的液体滑落——不是粉底，不是药液，是迟到了二十八年的泪水。
医学院礼堂的颁奖台上，聚光灯炙烤着林夏裸露的右脸。台下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中，她解开总是高竖的衣领，露出颈间蜿蜒的烧伤疤痕。"这颗心脏，"她举起教案上的3D打印模型，"冠状动脉的每处分支，都记得我学生时代为掩盖胎记摔碎的试管。"
掌声雷动时，第一排站起个戴渔夫帽的男人。江川将画框举过头顶，褪色的油画里，少女脸上的蝴蝶与解剖模型血脉相连。二十八岁的林夏望着十八岁的自己，在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听见命运齿轮严丝合缝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