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里的糖霜
厨房的老座钟又开始响了。
我蹲在木凳上,踮着脚往玻璃罩里张望。铜绿色的指针正从"11"滑向"12",钟摆摇晃时,最底下那道细缝里突然簌簌掉出些白色碎屑。我伸手接住,舌尖刚触到甜味,后颈就被一双粗糙的手轻轻提了起来。
"小馋猫,糖霜要等核桃裹匀了才能尝。"奶奶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带着灶火的暖。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沾着面粉,手腕上的银镯子撞在青花瓷盆沿,叮铃铃响成一串。
那是二零零三年的秋天,我八岁。奶奶家的老座钟立在厨房门后,深褐色木框上雕着缠枝莲,钟面玻璃总是擦得透亮——除了最底下那道指甲盖宽的缝隙,奶奶说那是她嫁过来那年,太爷爷用铜凿子故意留的,"给时间漏点甜"。
每天上午十一点,奶奶准会在老钟的滴答声里开始做糖霜核桃。她先把山核桃倒进铁锅里炒,火候要刚好,炒到壳儿裂开能闻到焦香,再把核桃仁剥出来。我蹲在旁边捡碎壳,看她往小铜锅里倒白糖和水,火舌舔着锅底,糖水慢慢从透明变成琥珀色,像融化的蜜蜡。
"要顺时针搅,不能停。"奶奶握着木勺的手背上爬满皱纹,指甲盖泛着淡粉色,"你爷爷活着那会儿,总说我搅糖的姿势像跳舞。"她手腕轻转,木勺在糖锅里画着圈,老座钟的滴答声混着糖泡破裂的滋滋响,成了最默契的伴奏。
等糖汁浓稠得能拉出丝,奶奶就把核桃仁倒进去。我举着漏勺帮忙翻拌,糖霜裹上核桃仁的瞬间,整个厨房都飘起甜丝丝的雾气。这时候老座钟刚好敲响十二下,奶奶会挑出最圆乎的那颗,用筷子夹着吹凉,塞进我鼓成仓鼠的腮帮里。
"慢点儿嚼,别硌着牙。"她笑着用围裙角擦我沾了糖的嘴角,银镯子在我眼前晃啊晃,"等你考上大学,奶奶还给你做。"
二零一六年夏天,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奶奶在医院的病床上攥着我的手。她的指甲盖不再有淡粉色,手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像张揉皱的旧报纸。
"核桃...炒了吗?"她突然呢喃,眼睛盯着病房白墙上的挂钟。那钟是电子的,没有钟摆,滴答声细得像蚊子叫。我凑近想听清,她却又陷入混沌,"糖...要顺时针搅..."
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早期,记忆会像被风吹散的糖霜,一点一点消失。我握着奶奶的手,想起老座钟里漏出的糖屑,原来时间不仅会漏甜,也会漏走珍贵的东西。
但有些记忆似乎被糖霜封存在了某个角落。有天我去病房送换洗衣物,推开门看见奶奶正扶着床头柜站着,腿上搭着蓝布衫——那是她从前做糖霜核桃时穿的。她的手在空气中虚握着,一下一下画着圈,嘴里轻声念叨:"顺时针搅,不能停..."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我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上午。老座钟的钟摆晃啊晃,奶奶的银镯子撞着瓷盆,糖锅里的气泡咕嘟咕嘟,核桃仁在糖霜里滚成小月亮。原来有些时刻,早就被爱酿成了琥珀,时间的针穿不透,遗忘的风刮不碎。
二零二零年冬天,奶奶走了。处理遗物时,我在老座钟的木框夹层里发现个铁盒。盒盖上沾着糖渍,打开是满满一盒糖霜核桃——每颗都用蜡纸包着,最上面压着张纸条,是奶奶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清晰:"给小囡的大学礼物,等她放假回家吃。"
我捧着铁盒坐在厨房的木凳上,老座钟的钟摆还在摇晃。阳光透过玻璃罩照进来,那些被我小时候忽略的细节突然清晰起来:缠枝莲的雕花里,藏着几处浅淡的划痕,应该是奶奶用指甲盖慢慢抠出来的;钟面玻璃的缝隙比记忆中更宽,漏下的糖屑在木座上积成细细的白线,像一条时光的河。
原来这些年,奶奶趁我不注意时,总把新做的糖霜核桃塞进钟缝里。她或许早就预感到会忘,所以把爱藏进了时间的容器里。老座钟每走一圈,就替她保存一份甜蜜;每响一次,就替她重复一遍"顺时针搅,不能停"的叮嘱。
现在我二十八岁,在自己的厨房里也摆了座老座钟。钟是从奶奶家搬来的,木框上的铜绿更重了,钟缝里偶尔还是会漏出糖屑——那是我新做的糖霜核桃掉进去的。每周六上午十一点,我会像奶奶那样,把山核桃倒进铁锅,看火候,搅糖汁,等老座钟敲响十二下时,挑出最圆乎的那颗,轻轻放进玻璃罩的缝隙里。
有时候我会想,爱到底是什么?是奶奶藏在钟缝里的糖霜,是她病中仍在空气中画圈的手,是老座钟永远准时的滴答声。它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奇迹,只是把无数个平凡的上午,熬成糖霜般的记忆。当我们在岁月里回望,那些被爱包裹的时刻,就会从时间的裂缝里簌簌落下,甜了舌尖,暖了心肠。
此刻老座钟又开始响了。我望着钟摆摇晃,忽然听见空气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被那样温暖:"小囡,糖霜要等核桃裹匀了才能尝。"
钟缝里,一颗新的糖霜核桃正慢慢往下滑,在木座上积起更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