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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模型思维链

泥胎里的月光

梅雨季的雨丝像浸了墨的棉线,在青瓦檐下织成一片朦胧。我蹲在工作室的泥台前,看着那尊未完成的瓷瓶在水雾里泛着青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师父捏着我的手腕说:"做陶的手要顺着泥的性子,就像做人要顺着自己的魂儿。"

那时候我在县城中学当美术老师,课余总爱往老巷子的"云陶坊"跑。七十岁的周师傅总穿着靛蓝粗布衫,袖口沾着洗不净的泥渍,他拉坯时手腕转得像春溪里的漩涡,泥团在指缝间乖乖隆起,成了瓶,成了罐,成了带着露水的莲瓣。我站在旁边看得入神,他突然用沾泥的手戳我肩膀:"小顾,你眼睛里有团火,别憋着。"

那团火在某个秋夜烧穿了所有犹豫。我把辞职信拍在校长桌上时,同事老张拍着我后背叹气:"放着铁饭碗不要,去捣鼓泥巴?你妈住院的钱凑齐了?"我攥紧口袋里的存折——那是攒了三年的补课费,足够付云陶坊后院小屋的租金。母亲躺在病床上,白得像刚出窑的素胎,她摸了摸我掌心的茧子,轻声说:"你小时候捏的泥人,我还收在木匣里。"

春去秋来,我跟着师父学拉坯、配釉、入窑。师父教我认泥性:"田黄泥软,得用巧劲;山灰泥硬,要下笨功。"他指着窑炉说:"烧瓷像熬日子,急不得。你看这窑温,该猛火时要泼辣,该缓火时要温柔,跟着泥的脾气走,它才肯给你看最漂亮的开片。"

我出师那年,师父送我一方老木刻刀。刀柄包浆油亮,刻着"守心"二字。他说:"从前有人劝我做批量的茶盏,说能赚大钱。我没应,因为我爱的是给每只杯子刻上不同的莲纹——有的是初绽,有的是将谢,有的藏着半只蜻蜓。你记着,陶匠的手要听自己的心,别被外面的声音拐跑了。"

变故来得突然。师父在一个暴雨夜摔了跤,窑炉的火没顾上看,那一窑三十件作品全裂成了碎片。我背着他去医院时,他攥着我的手腕直发抖:"小顾,别学我死脑筋......现在的人喜欢流光溢彩的,你把莲纹改成描金的,销路能好......"

我没听。师父走后第三年,我带着自己的作品参加"当代手工艺展"。展厅里,我的展位最冷清。旁边的摊位上,水晶釉的茶盏闪着七彩光,堆塑的牡丹茶盘镶着碎钻,买家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像下冰雹。我的素瓷瓶立在竹架上,釉色是雨过天青,瓶颈刻着半卷的荷叶,叶尖凝着一滴釉泪。评委走过时皱了皱眉:"太素了,没有市场价值。"

晚上住在酒店,大学室友阿林打来视频。他在互联网公司做设计,屏幕里的背景是闪烁的写字楼:"老顾,我看了照片,你那瓷器是好看,可现在谁买啊?我给你找了个甲方,要做一批鎏金的生肖摆件,单件利润是你现在的十倍。"他的声音混着键盘声:"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上次说手术费还差......"

我盯着手机里母亲的照片。她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腿上放着我小时候捏的泥人——那是个歪脖子的小鸭子,泥色已经发灰,可翅膀上的指印还清晰。那天她摸着泥人说:"你爸走得早,我就怕你活得像别人嘴里的模子。你捏泥人时最开心,妈就想看着你开心。"

雨夜里,我沿着江边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像窑炉里扭曲的陶坯。江风卷着湿冷的水汽,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是哪个摊位的水晶釉茶盏被碰倒了,碎片在地上闪着刺目的光。我蹲下来,捡起一片碎瓷,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碎片上,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第二天撤展时,有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站在我的展位前。她头发盘成螺髻,插着支银簪,腕间的玉镯碰着竹架,发出清响。"这只瓶子,"她指着那尊刻着半卷荷叶的瓷瓶,"我要了。"

我有些惊讶:"您不觉得它太素了?"

她笑了,眼角有细小的皱纹:"我先生是植物学家,研究古莲。去年他在泥炭层里挖到千年莲籽,培育出了半卷的新莲。这瓶子上的纹路,和他显微镜下的莲芽一模一样。"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泛黄的纸页上,墨线勾勒的莲芽正舒展着,和我刻的荷叶弧度分毫不差。

"您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

"我找了三年。"她轻轻抚摸瓶身,"市面上的瓷器要么太艳,要么太刻意。直到看到你朋友圈发的拉坯视频——你转泥团时的手势,和我爷爷当年做茶盏的样子像极了。他说真正的手艺人,心里得有团自己的火,烧出来的东西才带魂儿。"

她走后,我翻出师父的老木刻刀。刀柄上的"守心"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其实没说完——那天在医院,他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打落了大半:"我后悔的不是没赚大钱,是差点让你改了性子。你刻的莲纹,要像泥里的藕,看着慢,可扎得深......"

后来我在工作室挂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泥有泥的脾气,人有人的活法。"阿林再打来电话时,我正给新收的学徒讲泥性。那孩子盯着拉坯机上的泥团,眼睛里也有团火。我摸了摸他的手腕:"别跟着别人的节奏转,顺着自己的心走。"

去年秋天,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她坐在工作室的藤椅上,看我给一只梅瓶上釉。阳光穿过木窗,在泥胎上洒下一片金斑。她指着瓶身上的折枝梅说:"这枝开得歪歪扭扭的,倒比公园里的好看。"我笑着说:"因为是照着您种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刻的,它每年都有几枝长得不规矩。"

现在,我的工作室常来些奇怪的客人:有研究古植物的学者,有收集老物件的藏家,有画水墨的画家。他们蹲在泥台前看我拉坯,说能从泥团的转动里看出时间的纹路。有个美院的学生问我:"顾老师,您不怕没人喜欢您的瓷器吗?"

我指了指窗台上的老木刻刀:"师父说,泥胎入窑前,谁也不知道会开什么片。可你得先把泥捏瓷实了,把纹刻走心了。喜欢不喜欢是别人的事,把事做好是自己的事。"

梅雨季快结束时,那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又来了。她带来一束新采的古莲,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我们把莲花插在那只半卷荷叶的瓷瓶里,阳光透过花瓣,在瓶身上投下淡粉的影子,像泥胎里藏了一轮月亮。

窗外的雨停了,青瓦上的水洼映着蓝天。我听见泥台边的学徒小声说:"顾老师,我想刻片不一样的荷叶,边缘带点锯齿的......"

我笑了,把老木刻刀递给他:"刻吧,你心里的荷叶该是什么样,就刻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