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深处
得失成败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
宣纸在案头徐徐铺展时,陆怀瑾的手腕悬在空中凝滞了三个呼吸。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幽光,窗棂间漏下的晨光将笔架上那支秃锋狼毫照得分明——这是他父亲临终前握着作画的遗物。
"故宫书画院修复师资格考试最终轮,计时开始。"
机械女声在密闭的考场上空回荡。陆怀瑾望着面前残缺的《寒林归鸦图》,破损处恰好撕裂了画中老者的衣袂,那是元代画家王蒙笔下最具神韵的飞白笔法。三十公分外的监控镜头闪着红点,隔壁考生翻动绢帛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笔尖落纸的刹那,记忆如潮水漫卷。二十年前苏州老宅的雨夜,父亲将幼小的他抱在膝头,握着颤抖的手临摹《富春山居图》。癌痛让那个总是挺拔如竹的男人佝偻成虾米,可笔锋划过纸面的力道依旧遒劲:"记住,修复不是描红,要让古人的魂魄在你笔尖活过来。"
考场空调突然发出嗡鸣,陆怀瑾腕间一颤,新补的墨迹在千年古绢上晕出芝麻大的污点。冷汗顺着脊椎滑落,他瞥见斜前方考生已开始拼接虫蛀的书法残卷,而自己面前的《寒林归鸦图》仍缺失着最关键的眼瞳。
"还有四十分钟。"巡查考官皮鞋叩地的声响停在身后。
去年此时的场景突然闪回。同样规格的考场,他因擅自采用古法"全色接笔"被判定违规。主考官将他的作品摔在桌上:"你以为自己是徐邦达再世?考试要求明确写着眼花缭乱的现代色谱分析法!"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陆怀瑾凝视着画卷中老者空洞的眼窝。父亲弥留时的咳嗽声穿越时光在耳畔炸响,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攥住他:"别学那些用仪器测色谱的匠人...咳咳...古画的呼吸不在数据里..."
监控镜头突然转向发出机械转动的轻响。陆怀瑾从笔洗中掬起一捧清水,指尖探入内襟暗袋,触到那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这是父亲师门传承的信物。上个月在潘家园旧书市,那位卖给他《装潢志》手抄本的老人曾说:"小伙子,这枚'与古为徒'印,如今敢用的修复师不多了。"
水滴落在试纸上晕开深浅不一的墨痕,他忽然想起昨夜最后调试的化学试剂。按照考试规程,此刻应该用分光仪测定原画颜料成分,再用3D打印笔精准填充。但王蒙作画时用的松烟墨,是取黄山古松燃烧后的烟炱,混入十年以上陈胶...
"还有二十分钟。"
陆怀瑾扯开衬衫第三颗纽扣,从贴身布袋中抖出个小瓷瓶。暗褐色粉末倾入砚台时泛起奇异的清香——这是父亲生前采集的百年古松烟灰。笔锋饱蘸墨汁的瞬间,他仿佛看见苏州老宅天井里那棵被雷劈焦的老松,父亲总说那焦痕里藏着书法的顿挫。
第一笔落在眼瞳位置时,考场警报器突然尖啸。三名考官疾步冲来,为首的女人厉声喝止:"考生立即停止使用自带材料!"
笔尖悬在距绢帛半寸处颤抖,墨汁滴在防污垫上绽开黑花。陆怀瑾抬头望向监控镜头,玻璃折射出自己眼底的血丝:"这是根据《齐民要术》复原的古法制墨..."
"考试规则第27条明确规定禁用未经检验的..."女考官的声音被身后老者的咳嗽打断。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主考官俯身细看砚台,指尖捻起些许墨粉在鼻端轻嗅。
"黄山松?"老人混浊的眼睛突然发亮,"八三年我在屯溪采集过同样的样本。"他转向年轻考官们摆摆手,"让他继续。"
最后十五分钟,陆怀瑾的笔锋在时空裂隙中游走。父亲教他辨识古绢经纬密度时的絮语,美院教授斥责他"食古不化"的怒吼,还有去年落榜时母亲在电话里的啜泣,全都化作腕间千钧力道。当最后一笔飞白掠过老者的杖头,考试结束的铃声恰似古刹晨钟。
放榜那日暴雨倾盆。陆怀瑾站在故宫神武门外,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录取名单。雨水顺着"未录取"三个红字蜿蜒流下,在青砖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你爸的学生说可以安排去拍卖行做鉴定..."
"小陆同志!"苍老的声音穿透雨幕。白发主考官撑着油纸伞疾步走来,藏青中山装下摆溅满泥点,"跟我去趟文保科技部。"
在恒温恒湿的修复室里,陆怀瑾见到了自己修复的《寒林归鸦图》。灯光下,老者眼瞳处的墨色呈现出奇妙的层次感,那是古法松烟墨历经氧化后的独特韵味。"考试评分系统给了你零分。"老专家轻抚画框,"但昨天日本代表团看到这幅修复作品,主动归还了二战时期掠夺的《潇湘奇观图》残卷。"
窗外骤雨初歇,一缕夕照穿透云层落在案头未干的《溪山行旅图》摹本上。陆怀瑾触摸着父亲留下的狼毫笔,听见老人说:"下周开始,每天早上七点来报道。记得带上你的松烟墨——故宫地库里,还存着乾隆年间没开封的黄山古松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