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锁记
人非生而知之
暴雨砸在青砖屋檐上,沈墨握着锉刀的手微微发抖。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师父布满老茧的手掌映成暗金色,那只手正捏着他刚打磨的铜匙,像捏着片枯叶。
"第三十二次。"师父的声音比铁砧还冷,"匙齿间距差半粒米,簧片卡口浅了发丝粗细。"铜匙被甩进墙角废料堆,与之前三十一枚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十五岁的少年盯着自己渗血的手指,听见师父在暴雨声中低语:"你以为锁匠靠的是天赋?"
那是光绪二十三年的惊蛰。沈墨蜷缩在当铺库房当学徒整三年,每天寅时起床研磨锁具图谱,子时还在背诵《锁经》口诀。师父赵铁崖是京城四大锁匠之首,经手的机关锁能从朝阳门排到永定门,却始终不肯传授绝技"八宝转心术"。
变故发生在五年后的寒露。赵铁崖咳着血推开库房门,怀里抱着个裹满淤泥的青铜匣。沈墨记得师父眼底跳动的幽火,比当年检验铜匙时更灼人。"城南乱葬岗挖出的,唐代节度使墓里的九曲连环锁。"老人枯瘦的手指拂过匣面狰狞的饕餮纹,"我解了四十年锁,竟被这锈疙瘩拦住..."
当夜梆子敲过三更,库房传来重物坠地声。沈墨冲进去时,师父仰面倒在散落的《锁经》手稿间,青铜匣滚在血泊里,三十六道簧片机关全部弹出,像朵盛开的铁莲花。
出殡那日,当铺掌柜把青铜匣连同一摞泛黄手稿扔给沈墨。"老赵临终念叨着你看懂《锁经》就能开锁。"掌柜的鼻烟壶在拇指间转得飞快,"半月后来取匣子,开不了就滚蛋。"
沈墨在师父生前禁止他进入的东厢房翻出十二箱笔记。泛黄的宣纸上画满扭曲的机关图,有些被血渍晕染成褐斑。第五天深夜,他终于在《戌部·异制篇》角落发现幅潦草图谱——三环套月的锁芯结构,与青铜匣的饕餮纹隐隐相合。
第十三天雨夜,当铺后巷传来马蹄声。三个黑衣人抬进个蒙着黑布的笼子,金丝楠木的香气混着血腥味。"赵师傅订的活物机关锁。"为首者弹开笼布,里边的红嘴绿鹦哥惊叫着扑腾,"明日辰时前装好发声机关,鸟死,你陪葬。"
沈墨的锉刀在鸟笼暗格上擦出火星。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爹娘被洋枪打死时,自己缩在米缸里咬着《锁经》手抄本发抖。那时他还不懂"双鱼钥孔"和"七星簧片",只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比符咒更神秘。
五更梆响,鸟喙啄食机关的最后一片青铜簧片卡进凹槽。沈墨瘫坐在刨花堆里,看绿鹦哥蹦跳着触发机关,笼顶徐徐展开朵铜莲,花心滚出粒金瓜子。黑衣人留下的檀木盒里,除却二十两雪花银,还有张画着青龙纹的拜帖。
惊蛰这天,当铺来了位戴墨晶眼镜的洋人。他打开皮箱,三十根金条在红丝绒上排成刺眼的两列。"赵先生的徒弟?"洋人汉语带着古怪的胶东口音,"总督府丢了个青铜匣..."
沈墨的后背渗出冷汗。他想起昨夜在青铜匣第三层夹缝发现的绢布,上面用血写着"宁碎勿予夷"。此刻那匣子正埋在后院老槐树下,与师父的烟袋锅作伴。
故事真正转折发生在谷雨。沈墨被绑进西山别院时,月光正照着廊下十八具覆着白布的尸体。"都是自称能开锁的。"穿杭绸长衫的男人用枪管抬起他下巴,"匣子里的胶澳布防图,今晚子时前取不出来,你就是第十九具。"
青铜匣在八仙桌上泛着幽光。沈墨摸到第七层暗格时,指尖传来熟悉的滞涩感——正是师父去世那夜弹出的簧片结构。当西洋座钟敲响第十一下,他突然想起《锁经》末页的朱批:凡九曲连环,必留生门于死处。
子时三刻,别院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沈墨满手是血地举着张残破的羊皮纸,三十六道机关在他身后冒着青烟。穿长衫的男人却将枪口转向羊皮纸:"原来布防图早被姓赵的调包了..."
混战在火铳炸响时达到高潮。沈墨抱着青铜匣残片跃入后山溪流前,最后看见的是羊皮纸在火焰中显现的八行血诗——那是师父用明矾水写的绝笔。
如今沈墨的锁铺开在前门大街西头。有人传说他得了赵铁崖真传,能隔着铜墙听出机关走势。只有每夜打更的老汉知道,那铺子里彻夜亮着的油灯下,四十岁的锁匠总在擦拭个锈迹斑斑的青铜匣。匣底有道新补的裂痕,用的是徒弟独创的"双燕衔泥"榫,旁边搁着本被血与茶渍浸透的《锁经》。
卯年霜降,一个跛脚少年在铺前跪了三天。沈墨从少年眼中看到十五岁那年的自己,不同的是少年双手布满冻疮,却紧紧攥着个自制的梅花锁。当第一片雪落在青铜匣上时,铺子里传出锉刀摩擦铜器的声响,混着沙哑的讲解:"九曲连环锁的生门,不在最精巧处,而在..."
暮色中,青铜匣的裂缝里渗出丝缕幽光,照见内壁新刻的小字:人非生而知之,惟困而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