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候天光
如果你想获得伟大,别再请求许可
青灰色浓云压着铸剑坊的屋檐时,我正在给最后一把青铜剑淬火。铁钳夹住的剑身没入冰水发出尖啸,蒸汽腾起的刹那,我清楚看见剑脊上蜿蜒的裂纹——和过去三百六十四把失败品如出一辙。
"第五房传人陆昭宁,私调淬火配方,致祖传青霜剑现裂纹。"父亲用朱砂笔在族谱上批注的声音比淬火池更冷,"即日起禁入剑庐。"
铜锁扣上门栓的闷响惊飞檐角白鹭。我攥紧袖中发皱的羊皮纸,那上面是我花半年破译的《欧冶残卷》。初春在铸剑池底发现的残卷写着:"青铜脆裂,当以陨铁覆之",可族规明令不得擅改祖传七铜三锡的配方。
梅雨浸透窗纸那夜,西疆战报震碎了祠堂的平静。"陆家军两千柄青铜剑阵前断裂!"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捧着碎剑跪倒,祖父当年亲铸的"青霜"二字在残片上泛着冷光。父亲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退剑文书,鬓角骤然落满霜雪。
"让我试试陨铁覆铸法。"我解开浸透油污的襻膊,露出布满烫伤的小臂,"禁闭期间用废料试过七次,裂纹能减少......"
"女子本不该执锤。"父亲碾碎我呈上的羊皮纸,"明日举族迁往岭南避祸。"
暴雨冲刷着祖祠的鸱吻,我摸黑翻进荒废的锻炉房时,雷光正映亮神龛里的欧冶子像。三百年前陆家先祖为这位铸剑宗师守墓三年,方才换得青霜剑谱,可他们藏起了残卷最关键的一页——那页画着流星坠入铸剑池的图腾。
当我的铁锤第三次砸偏时,南墙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浑身湿透的哑仆阿烬举着松明灯挤进来,他沾满炭灰的手掌摊开,露出我在禁闭室试铸的残剑。那些剑身虽然依旧有细纹,但断口处隐约闪着银斑——那是我偷偷熔了母亲留下的银镯掺入的结果。
"你想说银矿?"我望着他比划的流星手势猛然顿悟,"不是银,是陨铁!"阿烬拼命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漆黑的石头,火光下可见其中流转的星辰碎屑。
我们连夜撬开铸剑池底的青砖。当铁锹撞上青铜星盘时,暴雨突然停了,月光透过云隙照出池底巨大的陨铁,表面蚀刻的星图与残卷最后一页完全重合。原来陆家初代宗主早就发现陨铁,却因畏惧天罚将其永镇池底。
熔炉重燃那夜,父亲带着族老破门而入。我握着通红的铁钳挡在炉前:"青铜剑脆是因为地脉变迁,百年前适用的铜锡比例如今......"
"逆女!"父亲的巴掌将我的侧脸烙在滚烫的锻台,"惊动镇池陨铁,是要让整个氏族遭天谴!"
铁钳坠地的巨响中,阿烬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这个十年前被父亲从狼群救回的哑巴少年,竟用血肉之躯撞开了扑向熔炉的族人。他反手抽出我试铸的半成品,剑锋划过之处,族老们的青铜佩剑应声而断。
"陆家剑不如女郎的剑。"沙哑如铁锈摩擦的声音惊住所有人。阿烬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狼爪印下,竟烙着与陨铁相同的星图,"我是守墓人后代,当年陆家先祖拿走的,本来就是该与陨铁合铸的剑谱。"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我抡起铁锤砸向封印陨铁的青铜锁链。飞溅的火星中,父亲举起祖传青霜剑劈来,却在触及陨铁瞬间崩成碎片。当陨铁终于落入熔炉,漫天星河突然倾泻如瀑,锻炉房的瓦片在强光中片片浮空。
七昼夜不熄的炉火里,我不断重复着覆铸工艺:将青铜剑胚浸入陨铁熔浆,再以雪山寒泉淬炼。阿烬心口的星图随着每次锻打渐次发亮,直到第七日正午,他忽然纵身跃入熔炉。
"以魂饲剑,方成神器。"这是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飞溅的钢花在空中凝成白狼虚影,没入剑身时发出清越长吟。
我抱着那柄通体幽蓝的长剑跪在废墟中时,钦差的金顶轿辇恰好停在门前。父亲捧着剑要请罪,却被我一把握住手腕:"陆家不需要求饶,该求剑的是他们。"
当御林军的青铜剑海潮般涌来时,我挥出的剑气化作银河。三千柄断刃悬停在半空,宛如一场金属的流星雨。皇帝亲手揭开蒙剑的白绢时,晨光正掠过剑身"不候"二字——这是阿烬刻在最后一柄试剑坯上的铭文。
而今当我站在重建的观星铸剑台上,看学徒们将陨铁与各色矿砂融合锻造,总想起那个暴雨夜叩击南墙的声音。父亲的白发在新落成的宗祠里格外醒目,他最终将族谱添改成:"陆昭宁,不候剑主,开陨铁铸术之先河。"
月光流过新铸的剑池,水面倒映的星图与阿烬心口的烙印渐渐重合。我摩挲着不候剑柄上的狼首雕纹,听见风里传来遥远的狼嚎——那是铸剑师永不请求许可的孤勇,在群山之间荡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