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幅肖像画
你的笑容能温暖一颗心,照亮黑暗的房间
蝉鸣声被厚厚的遮光窗帘阻隔在外,林深第三次将调色盘摔在地上。刺鼻的松节油在实木地板上蜿蜒,像条濒死的银环蛇。他摸索着抓住导盲杖,杖尖撞倒的画架发出金属悲鸣——这间位于市立美术馆顶层的私人画室,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自然光照进来。
"林老师?"脆生生的童音突然刺破黑暗。
林深僵在原地。自从视网膜色素变性彻底夺去他的视力,馆长特意将画室电梯设成指纹锁。这个带着雨后青草气息的闯入者,此刻正踩着满地油彩靠近,脚步声轻得像踮脚跳舞的麻雀。
"我叫夏初,夏天的夏,初见的初。"女孩的气息停在两米外,"您摔碎的第17个调色盘,碎片会割破我的凉鞋。"
林深听见塑料凉鞋踢开碎片的窸窣声。这个自称十岁的小姑娘精准绕过满地狼藉,径直走向墙角的冰柜。易拉罐开启的轻响过后,橘子汽水的甜腻瞬间压过松节油的味道。
"他们说您是天才肖像画家。"夏初的声音裹着气泡,"可您现在画的都是扭曲的色块。"
导盲杖横扫而过,却只击中空气。林深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能清晰勾勒出女孩的轮廓:她该是倚着落地窗席地而坐,蓬松的麻花辫垂在印着向日葵的连衣裙上,赤脚悬空晃荡时会露出沾着颜料的脚趾。
"明天日出时,您能为我画幅肖像吗?"
林深握杖的指节泛白:"你看不见门口的告示?永久停展。"
"但您看得见。"夏初忽然贴着他耳畔低语,"用您教妈妈的方法。"
记忆如闪电劈开黑暗。二十年前美院走廊里,那个总把颜料抹在鼻尖的少女仰头问他:"林教授,怎样才能画出会呼吸的眼睛?"彼时刚获得国际肖像画大奖的他笑着递过镜子:"先学会对自己微笑。"
冰凉的金属物塞进掌心,是台老式拍立得。夏初按下快门的声音像声叹息:"妈妈说,每次按下快门都是在和光跳舞。"
次日破晓时分,夏初真的来了。她哼着走调的歌谣拉开三层遮光帘,晨风裹挟着鸢尾花香涌入画室。林深条件反射地抬手遮挡,却只触到虚无。但某种比阳光更温暖的东西正在空气中流动。
"要开始了哦。"夏初的声音忽远忽近,"三、二、一——"
快门声响起瞬间,林深突然听见色彩。不是通过记忆调色,而是真实的波长在视网膜残存的感光细胞上跳跃。他颤抖着摸向画布,指尖沾取的钴蓝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连续七天的黎明,夏初如约带来不同的笑容。有时是含着薄荷糖鼓着腮帮的狡黠,有时是头发沾着银杏叶的羞赧。第七天暴雨倾盆,浑身湿透的她举着断柄雨伞大笑:"彩虹住进我牙缝里啦!"
这天夜里,林深在梦中重见光明。画室里漂浮着数以千计的拍立得相片,每张都是夏初不同角度的笑脸。相片背面用蜡笔写着日期,最早的那张拍摄于三年前——正是他宣布封笔那天。
晨光微熹时,急促的门铃声撕破宁静。馆长带来个褪色的档案袋,泛黄的病历本上贴着夏初母亲的照片:那个鼻尖沾着颜料的少女,诊断栏写着"视网膜母细胞瘤"。
"夏初昨天走了。"馆长声音发涩,"和她妈妈葬在同一片墓园。"
林深跌坐在满地相片中。指尖抚过的照片突然变得立体,那些凝固的笑容化作细流渗入皮肤。他摸索着扯开所有遮光帘,盛夏的阳光洪水般涌入。调色盘坠地迸裂的声响中,钴蓝与铬黄在画布上流淌成漩涡,最终定格为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两人的笑容里藏着同款梨涡。
当最后一道笔触完成,相片上的日期之谜终于揭开——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都是夏初母亲化疗的日子。这个从未见过母亲笑容的女孩,用七年时间收集了全世界的美好笑容,最终全部赠予了在黑暗中沉沦的画家。
美术馆顶层的落地窗首次向公众开放。那幅名为《双生花》的肖像画前,解说员讲述着特殊技法:画家在颜料中混入感温材料,当阳光照射画面,母亲怀中的婴儿会渐渐浮现出夏初的模样。
闭馆音乐响起时,总有细心的观众听见画框里传出轻快的快门声。保洁员信誓旦旦地说,每年夏至正午,整幅画会泛起橘子汽水般的金色光晕,仿佛有人撕开云层,向人间倾倒了一罐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