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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模型思维链

灯匠阿照

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揉碎的棉絮,粘在青石板上。我蹲在"照月灯坊"的门槛上,看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雨水顺着斑驳的朱漆门柱往下淌,在门墩上积成小水洼。水洼里浮着片梧桐叶,叶脉间映着门楣上褪色的"匠心制灯"四个金字——那是我爷爷亲手写的,他说灯匠的手要稳,心要亮。

"阿照!"老周头的竹拐杖敲在青石板上,惊得我手一抖,刚修好的煤油灯灯罩"当啷"掉在地上。我慌忙去捡,老周头已经掀开门帘进来了,带着股潮湿的草药味。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摆滴着水,手里提着个裹满报纸的东西。

"您这是又从废品站淘来的?"我接过报纸包,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拆开一看,是盏老式汽油灯,铜制的灯座生了层绿锈,玻璃罩子裂了道细纹。老周头的眼镜片蒙着水汽,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像星子:"这是我当年在村小教书时用的,后来学校通了电,就收在仓库里。上个月去看支教的学生,发现仓库漏雨,这灯差点喂了老鼠。"

我用软毛刷扫去灯座上的锈迹,忽然摸到底座刻着一行小字:"赠周明远老师,河湾村全体学生,1985年秋。"老周头凑近看,喉结动了动:"那时候教室没电灯,晚上批改作业全靠这盏灯。有回下暴雨,灯油洒了半盏,我举着它送发烧的小满回家,走了七里山路......"他突然顿住,"小满现在在省城当医生,前几天还打电话说,当年那盏灯的光,比医院的无影灯还亮。"

我低头继续清理灯座,指甲缝里嵌着铜锈的绿色。三年前我从深圳回来时,也觉得爷爷的灯坊像这盏老汽油灯——过时、陈旧,随时会被淘汰。那时候我在电子厂做LED灯设计,每天对着电脑调参数,看客户对着0.1瓦的能耗斤斤计较。直到父亲打电话说爷爷病危,我赶回小镇,在病床前听他说:"阿照,灯匠的手艺不是做灯,是做光。"

爷爷闭眼前最后一句话是:"去河湾村看看。"

河湾村在镇西三十里,我开着电动车颠了两个钟头。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举着塑料荧光棒跑来跑去,暖黄的光在暮色里像浮动的萤火虫。村小的教室亮着白炽灯,我却在教室后窗看到个小身影——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趴在窗台上,手里捧着盏玻璃罐做的灯,罐子里装着半截蜡烛,火苗被玻璃罩护着,在风里稳稳地晃。

"这是我奶奶教我的。"女孩转身,脸上沾着蜡烛油,"奶奶说以前没电灯,她和我太奶奶就是这么做灯的。"她指了指教室,"老师说用荧光棒更亮,可我觉得这个灯照得心里暖。"

我蹲下来看那盏灯:玻璃罐是喝剩的橘子罐头瓶,瓶口用铁丝绕成提手,蜡烛是从庙里求的香烛,火苗把玻璃罐映得暖黄。女孩的眼睛在火光里忽闪忽闪:"大哥哥,你会修灯吗?我奶奶的铜灯坏了,她说那是她出嫁时的陪嫁。"

那天我在河湾村待了整个下午。女孩的奶奶从木箱底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盏民国时期的铜手炉灯,灯芯槽被老鼠啃坏了。我用爷爷留下的铜片剪了个新槽,用焊枪一点点焊上。奶奶坐在门槛上絮叨:"这灯是我娘给的,她说灯芯要常换,人心要常亮。我嫁过来那年发大水,全村点着这灯在河堤守了三天三夜......"

离开时,女孩追着电动车跑了半里路,举着那盏玻璃罐灯喊:"大哥哥,下次来教我做更亮的灯好不好?"风掀起她的花布裙,火光在她手里摇晃,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从那以后,"照月灯坊"的生意慢慢变了。以前来的多是游客,要买仿古的宫灯、走马灯,现在常有人带着老灯来修:退休工人的矿工灯,老教师的备课灯,渔民的防风灯,甚至有位老太太捧着盏缺了个角的玻璃罩灯,说是她丈夫当年在战场上用的马灯。

老周头的汽油灯修好那天,他特意带了包新茶。我给灯灌上煤油,"噗"地按下打气泵,灯芯"腾"地窜起团白光,把整间灯坊照得透亮。老周头摸着灯座上的刻字笑:"当年孩子们总说,周老师的灯比月亮还亮。现在看来,是孩子们的眼睛把灯照亮了。"

上个月小满从省城回来,特意来灯坊看那盏汽油灯。她穿着白大褂,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蹲在地上用手机拍灯的照片:"我记得这光,当年周老师举着它走山路,光落在石头上、草叶上,连青蛙的眼睛都亮闪闪的。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个能给别人照路的人。"

梅雨季结束那天,我在灯坊门口挂了盏新做的灯。那是用河湾村女孩的玻璃罐灯改的:外层套了层雕花的铜罩,底部嵌着块爷爷留下的老银饰,灯芯用的是传统的棉线。灯坊的招牌被重新刷了漆,"照月灯坊"四个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晚上关店时,我坐在门槛上看星星。风里飘来隔壁包子铺的香气,巷口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举着我新做的兔子灯,暖黄的光在青石板上跳着舞。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灯匠的手是引子,真正发光的,是拿灯的人心里的火。"

原来我们给别人造灯的过程,就是把自己心里的光,一点一点放进别人的故事里。那些被照亮的人,又会带着这光继续走,去照亮更多的路。就像老周头的汽油灯,照过村小的课桌,照过雨夜的山路,现在又照进了小满的回忆,照进我的灯坊,照进每一个来看灯的人心里。

风又起了,门楣上的铜铃叮当响。我起身关店,回头看了眼那盏新挂的灯,火苗在铜罩里稳稳地晃,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巷口,延伸到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河湾村的女孩,有小满的诊室,有老周头的课堂,有所有被光温暖过的人——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而我的光,已经融入了他们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