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与银杏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注定要面对的一件事
消毒水的气味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格外刺鼻。我盯着监护仪上起伏的绿色波浪,突然注意到玻璃窗上的倒影——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陌生得可怕,眼窝凹陷得像被蛀空的树干。这是我在急诊科值夜班的第七个月,距离父亲去世整三年。
"林医生,3床室颤!"护士的喊声撕开凝滞的空气。我冲向病床时,鞋底在地面打滑的触感与记忆中那个雨天重叠。那天急救车鸣笛声里,父亲的手也是这样冰冷潮湿,心电图拉成笔直的横线。
除颤仪在掌心发烫。"200焦耳准备!"随着电流贯穿,患者干瘦的胸膛像离水的鱼般弹起。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墙上的挂钟恰好指向三点三十三分。这个时间总让我想起父亲咽气时,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泛着幽绿的光。
我机械地做着心肺复苏,直到护士拉住我的胳膊。"死亡时间三点四十五分。"宣布这句话时,我听见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发出"咔嗒"声。总有人在深夜买罐装咖啡,仿佛死亡不过是需要提神处理的琐事。
交接班时,护士长递来新的值班表。我的目光停在周六的夜班安排上,那个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三年前的这一天,父亲在晨跑时倒下。当时我正在给患者缝合伤口,止血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太平间的老张头在吸烟室拦住我。"小林啊,最近总看见你跟死人说话。"他吐出的烟圈盘旋着变成骷髅形状,"上个月送来的溺亡男孩,前天的心脏病老太,还有昨晚那个酒驾的..."
我攥紧白大褂口袋里的银杏叶标本。那是父亲最后送我的生日礼物,夹在解剖学课本里三年,叶脉依然清晰如神经末梢。"只是确认死亡体征。"我说完快步离开,却听见他在背后嘀咕:"活人要是能看透生死,阎王爷就该失业喽。"
周六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救护车送来个昏迷的老妇人,银发沾满泥水,怀里却紧紧抱着个雕花木盒。监护仪显示室性心动过速,但她的表情异常安详,仿佛只是坠入某个温柔的梦境。
"血压60/40,血氧82%!"护士的声音像从深水里传来。我正要连接除颤电极,老妇人突然睁开眼。她的瞳孔泛着奇异的琥珀色,让我想起父亲收藏的战国琉璃珠。
"别碰那个。"她按住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濒死之人,"你父亲在银杏树下等得太久了。"我的听诊器"啪嗒"掉在地上。暴雨拍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凌晨两点十七分,老妇人开始说些支离破碎的话。她说我总在死者耳边低语是在寻找不可能的回答,说太平间冷藏柜第三层有我想找的东西。当提到父亲外套口袋里未送出的蝴蝶标本时,我手中的生理盐水袋差点脱落。
"死亡不是句号,是种子破壳的声音。"她最后握住我的手腕,木盒缝隙里飘出几片银杏叶,"去看看那棵银杏吧,在它第七根分枝折断之前..."
监护仪的长鸣声中,木盒自动弹开。里面是上百只玻璃蝴蝶标本,每只翅膀上都刻着日期。最近的那只标注着今天的日期,蝶翼在急救灯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暴雨暂歇时,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医院后山。晨雾中,那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安静伫立,第七根分枝上系着的褪色红布条正在滴水。树根处隆起的土包让我想起解剖课上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心脏。
铁锹插入泥土的瞬间,远处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某种熟悉的木质香,那是父亲书房常年弥漫的沉香味道。当铁锹撞到硬物时,朝阳正刺破云层,我看见树影里浮现出父亲晨跑时的背影。
褪色的运动鞋首先露出泥土,然后是那只我亲手系上的住院腕带。银杏根须像血管般缠绕着尸骨,在盆骨位置形成完美的茧状结构。最让我战栗的是颅骨口中含着的玻璃管——里面悬浮的,正是老妇人木盒里缺失的那只金斑蝶标本。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护士长的信息跳出屏幕:"昨晚收治的老妇人遗体不见了,监控只拍到银杏叶..."我抬头望着簌簌作响的树冠,突然明白那些"死者私语"从何而来。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背面,都隐约可见人脸般的纹路。
当第七根分枝在风中折断时,我接住了坠落的银杏果。腐烂的外皮剥落,露出玉石般的种子,上面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刻痕组成一行小字:死亡让记忆生根。远处传来救护车鸣笛,新一天的轮回又要开始。
回到急诊科时,我发现值班表上的红色圆圈消失了。更衣室里多出个雕花木盒,里面装满沾着晨露的银杏叶。第一片叶子背面,父亲年轻时的笑脸正在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