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铺里的老凤凰
清晨五点半,老周的铁皮工具箱准时在水泥地上磕出第一声脆响。
梧桐叶筛下的光斑里,他蹲在修车铺门口,正用旧牙刷蘸着煤油刷一辆二八杠的链条。油垢混着铁锈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银色的金属纹路。"老周头,又在鼓捣古董呢?"卖豆浆的王婶拎着保温桶路过,自行车筐里的铝壶叮当响。老周没抬头,拇指蹭过链条节:"这哪是古董?这是1983年的凤凰28型,带加重后架的,当年我结婚时托人从上海捎的票。"
修车铺在巷口拐角,门楣上"周记车铺"四个红漆字已经褪成粉白。墙根堆着半人高的车胎皮,玻璃柜里摆着铜铃铛、电镀车把、塑料车筐,都是些早年间的物件。老周修了四十年车,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他这儿能修好市面上90%的自行车——除了那些带变速齿轮、液晶码表的新式车。"电子玩意儿,我这老眼晴看不清楚。"他总这么说,手里的活动扳手却把一辆永久牌的脚踏轴拧得锃亮。
中午,女儿小芸的电话准时打进来。"爸,明天我开车来接你。"电话里传来孙子的嬉闹声,"小区里有老年活动中心,张姨说..."
"不去。"老周打断她,扳手"当啷"掉在地上,"我在这儿挺好,有老邻居,有车修,去城里住鸽子笼干啥?"
"可你都七十六了!"小芸的声音拔高,"上回李叔摔跤,要不是隔壁张婶看见..."
老周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得急。三十年前,他在这儿支起第一张铁皮工作台;二十年前,妻子在里屋的钢丝床上咽气;十年前,最后一批二八杠从马路上消失。现在,连来修车的人都少了——年轻人骑共享单车,中年人开电动车,偶尔有学生骑着山地车来补胎,也总嫌他动作慢。
"我有数。"他把电话按了免提,弯腰捡扳手,后颈的老年斑蹭过冰凉的水泥地,"再说了,我这儿还有老主顾。"
话音刚落,一辆红色自行车"吱呀"停在铺前。车座歪向一边,后挡泥板裂成三瓣,最离谱的是前轮,辐条像被人扯乱的琴弦,东倒西歪缠成一团。老周眼睛突然亮了,扶着门框站起来:"这是...凤凰18型?"
骑车的姑娘扎着高马尾,白T恤沾着草屑:"爷爷,能修吗?我在二手市场淘的,说是80年代的老车,结果骑了两公里就成这样了。"她蹲下来,指尖抚过车把上的"凤凰"贴花,"我奶奶说,她年轻时就是骑这种车,载着我爸去上幼儿园的。"
老周蹲下去,粗糙的指腹沿着车架上的焊缝摸索。红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淡青色的底漆,正是80年代上海自行车厂特有的配色。"你奶奶姓陈?"他突然问,"住在纺织厂宿舍,左眼皮有颗痦子?"
姑娘瞪圆眼睛:"您怎么知道?我奶奶上周刚去世,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
老周的手微微发抖。1985年的夏天,他就是在纺织厂宿舍门口,给一个左眼皮有痦子的姑娘修过自行车。那时他刚在巷口支起车铺,姑娘骑着凤凰18型来补胎,车筐里装着给生病母亲买的中药。"车闸有点松。"他边修边说,姑娘蹲在旁边,辫梢扫过他的手背,"我叫淑芬,在纺织厂做质检。"
"能修。"老周清了清嗓子,从工具箱里掏出铜头锤子,"不过得三天。"
接下来的三天,修车铺成了老周的战场。他翻出压在箱底的辐条尺,对着旧书里的图纸重新编排轮圈;用焊枪修补挡泥板的裂缝,再涂上红漆,用砂纸一点点打磨出原有的光泽;最麻烦的是车座,他跑了三条街,终于在旧物市场找到一块枣红色的人造革,照着原样蒙上去,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
第三天傍晚,姑娘来取车时,老周正站在台阶上擦车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红色车架泛着温润的光,车铃一按,"叮"的一声,清清脆脆,像极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谢谢爷爷。"姑娘跨上车,试着蹬了两步,"奶奶说,骑这种车要往前看,别总盯着脚底下。"她回头笑,"您说得对,现在骑起来稳当多了。"
老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回到铺里。墙上的老照片落了灰,照片里的他穿着蓝布工装,旁边站着穿的确良衬衫的淑芬,身后就是那辆凤凰18型。他伸手去擦玻璃柜,指尖碰到一个布包,打开是枚生锈的车钥匙——那是淑芬当年落在他这儿的,后来成了他们的定情物。
当晚,小芸的电话又打来了。"爸,明天我真来接你。"她的声音软下来,"孙子说想给你看他的新自行车,变速的,你不是总说要教他修吗?"
老周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月光透过叶缝洒在工具箱上。他想起上午姑娘说的话,想起淑芬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老周,别守着过去活。"想起四十年前,他骑着新买的凤凰28型去接淑芬下班,她坐在后架上,说:"咱们得往前骑,日子才会好。"
第二天早上,小芸的车停在巷口时,老周正往车上搬东西。工具箱、铜头锤子、辐条尺,还有那辆修了四十年的凤凰28型——后架上绑着玻璃柜里的铜铃铛,车筐里塞着淑芬的老照片。
"爸,你这是..."小芸瞪着后车厢里的家当。
老周拍了拍凤凰28型的座垫:"去你那儿,我打算在小区里支个修车摊。现在的孩子,连车闸怎么调都不会。"他跨上车,脚刚踩上踏板,又回头笑,"再说了,你妈说得对,生活就像骑自行车,得不断往前骑,才不会摔倒。"
车铃"叮"的一声,老周蹬着二八杠往巷口去了。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斑白的头发上跳跃,红色车架闪着光,像一团跳动的火。后面跟着小芸的汽车,鸣着笛慢慢跟着。巷子里的老邻居都探出头来,王婶举着豆浆杯喊:"老周头,别忘了给我留碗甜浆!"
风掀起老周的蓝布衫角,他眯起眼睛望着前方。前面是新的小区,新的街道,新的自行车——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车链条转动的声音,比如修好了车的人骑远时的背影,比如他心里那股子劲儿,永远朝着前方。
生活嘛,可不就像骑自行车?你得往前看,往前蹬,风才会往你怀里钻,路才会在车轮下延展,那些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故事,都跟着车轮转啊转,转成了日子里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