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冰美式
深秋的雨丝裹着梧桐叶砸在玻璃上,我推开"慢时"咖啡馆的门时,风铃撞出细碎的响。程昭正背对着我擦拭虹吸壶,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青灰色的血管——那是长期握咖啡杯留下的痕迹,我观察过他七次。
"第七杯冰美式,少冰,两泵糖。"我把工牌放在吧台上,水珠顺着金属牌边缘滴在木纹里。
程昭转身时,睫毛上还沾着蒸汽凝成的水珠。他的眼睛是少见的琥珀色,像加了奶泡的拿铁,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周三下午。那天我抱着三摞报表冲进咖啡馆,他递来冰美式时说:"林小姐,您的冰美式。"声音像浸了薄荷的泉水,我鬼使神差抬头,就撞进那汪琥珀里。
"今天比平时晚了十七分钟。"他的手指在点单屏上快速划过,冰块在雪克壶里叮当作响,"项目组又加班了?"
我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话。前六次他只会说"好的""请稍等""拿好",像台精准的咖啡机器。我低头看表,确实比往常晚了十七分二十一秒——今天财务部临时要数据,我追着王经理改了三版报表。
"新楼盘的推广方案,"我把湿哒哒的伞靠在吧凳腿上,"甲方要在开盘前把所有竞品分析做完。"
程昭把咖啡推过来时,杯壁上的水珠正顺着我的虎口往下淌。"林小姐,"他突然说,"您上周二的冰美式要了少冰,周三变成去冰,周四又换回少冰。"他的指尖点了点杯身,"周四那天您的工牌沾了打印机的墨,右肩有明显的褶皱,像是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我握着杯子的手顿住。这个每天给我做咖啡的男人,原来在观察我。
"您在追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像咖啡表面的涟漪,"是方案通过的奖金?还是总监的位置?"
我被冰美式冰得打了个寒颤。这问题太锋利,像刚磨好的意式萃取头。我来"慢时"二十三天,每天两杯冰美式:上午十点一杯提神,下午三点一杯续命。可为什么要追?为了在三十岁前买得起内环的房子?为了让老家的母亲不再在电话里说"别太拼"?还是...
"您呢?"我反问,"每天在这里磨豆子、拉花,是在追什么?"
程昭的琥珀色眼睛暗了暗。他转身从吧台下拿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我妈以前在巷口卖茉莉花茶,她说茶要慢慢沏,人要慢慢活。"他捏了撮茉莉放进手冲壶,"后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记不得我是谁,却总念叨'小昭,去给客人续杯茶'。"
我这才注意到他腕间的银镯子——和我母亲年轻时戴的一模一样,刻着"平安"两个字。
"这家店是用她的拆迁款开的,"程昭的指腹摩挲着壶身,"我追的是,她偶尔清醒时,能认出这是她儿子开的店。"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我望着他身后的照片墙,最中间那张是穿碎花裙的老太太,怀里抱着穿校服的程昭,两人都举着茉莉花茶。原来吧台角落那盆茉莉不是装饰,是程昭每天清晨去医院给母亲带的新鲜花。
"所以您每天两杯冰美式,"程昭把泡好的茉莉茶推到我面前,"其实是在追一个不会疲惫的自己?"
我低头看茶盏里浮沉的茉莉,想起昨晚在办公室打地铺时,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视频通话。我没接,因为眼下的乌青能吓哭她。可母亲发来的消息是:"小晚,冰箱里有你爱吃的梅干菜扣肉,周末记得回家。"
"上周四我靠在椅背上睡着,"我端起茶盏,茉莉香裹着暖意漫进喉咙,"梦见我妈在给我织围巾。她手巧,织的围巾从来不会漏针。"
程昭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我妈织的毛衣总往左偏,她说'小昭左肩窄,得补两针'。"
我们的对话被门铃打断。穿驼色大衣的女人抱着公文包冲进来,头发上沾着雨珠:"程老板,老样子!"程昭应了一声,熟练地开始打奶泡。我这才发现,除了我,店里还有三个常客:穿运动服的健身教练每天要冰博客拿铁,戴金丝眼镜的律师雷打不动喝手冲耶加雪菲,扎马尾的实习医生总点热巧加棉花糖。
"他们也在追什么吗?"我指着健身教练,他正举着咖啡对镜自拍,"他追的是体脂率?"
"张哥追的是儿子的家长会,"程昭把拿铁推过去,"他前妻不让他见孩子,说'你这样的爸爸带不好小孩'。所以他每天来学拉花,说要给儿子做杯小熊图案的咖啡。"
律师的手冲好了,程昭在杯碟下放了块曲奇:"李律师追的是胜诉率,可他每次赢了官司都要多给我二十块小费,说'程老板的咖啡比法院的判决书暖'。"
实习医生的热巧递过去时,程昭往棉花糖上插了根小旗子:"小陆追的是转正名额,她奶奶住院了,她说要攒够钱接奶奶来城里。"
我突然明白,这家藏在老巷子里的咖啡馆,其实是个秘密的"追求观测站"。我们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带着各自的目标撞进来,又带着程昭给的温度撞出去。
"那您呢?"我问,"您每天凌晨四点来开店,晚上十点打烊,还要去医院陪母亲,不累吗?"
程昭擦着吧台上的水渍,动作慢得像在抚摸时光:"累啊。可我妈清醒的时候,会指着价目表说'小昭,这个蓝山咖啡太贵了,客人该嫌贵了';不清醒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说'小同志,给我来杯茉莉花茶'。"他抬头时,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所以我追的,是她记忆里的那杯茶,也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妈。"
雨停了。我抱着第七杯冰美式站在门口,程昭突然喊住我:"林小姐,下周二是您生日吧?"他从柜台下拿出个小盒子,"您工牌上的入职日期是十月十八,今天十月十一,算着下周二该是生日。"
我接过盒子,里面是块手工饼干,用茉莉花瓣做装饰:"我妈说,生日要吃甜的。"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没在办公室打地铺。我买了束茉莉,坐地铁去了母亲家。她正戴着老花镜织围巾,见我进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小晚回来啦!快尝尝我做的梅干菜扣肉,还热乎着呢。"
"妈,"我把茉莉插在她的玻璃罐里,"您以前卖茉莉花茶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特别的客人?"
母亲想了想,笑着说:"有个小男孩,总蹲在我茶摊前闻花香。有次下大雨,他给我撑伞,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我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小昭,我妈也爱喝茉莉花茶'。"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母亲织的围巾走进"慢时"。程昭正在给张哥的拿铁拉花,小熊的耳朵歪歪扭扭。我把围巾放在吧台上:"我妈说,左肩窄的人要戴厚点的围巾。"
程昭抬头时,眼眶有点红。他身后的照片墙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穿碎花裙的老太太和穿校服的少年正朝着我们笑。
后来我常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追求者和被追求者?我们不过是在各自的人生里奔跑,偶尔在某个转角的咖啡馆停下,接过一杯带着温度的咖啡,或者送出一把遮雨的伞。那些被我们追逐的东西,或许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沿途的茉莉花香,是母亲织的围巾,是陌生人递来的曲奇——它们像星星一样,把我们的疲惫照亮,让我们知道,原来在追逐的路上,我们从来都不是孤单的。
现在我依然每天去"慢时",但不再只喝冰美式。程昭会根据我的状态推荐不同的咖啡:方案卡壳时是柑橘调的埃塞俄比亚,加班到深夜是醇厚的巴西,周末来的时候,他会偷偷往我的杯子里多放颗棉花糖——就像他给小陆的热巧那样。
而程昭依然每天去医院陪母亲。有次我跟着去,老太太正握着程昭的手絮叨:"小同志,你这茶沏得真好,再给我续杯吧。"程昭笑着应下,转头对我眨眨眼:"您看,她今天管我叫同志,比昨天管我叫送水工强多了。"
我们都笑了。窗外的茉莉开得正好,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最珍贵的追求,从来不是追上什么,而是在追逐的过程中,遇见那些愿意为你停一停、暖一暖的人。
就像程昭说的:"我们都是追着光跑的人,可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会变成别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