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的春天
梅雨季的阁楼总带着股陈木与樟脑混合的味道。我踮脚取下顶层那只蒙灰的铁皮盒时，一串铜钥匙"当啷"坠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盒子里的东西比记忆中更杂乱：褪色的蝴蝶结、缺角的识字卡片、奶奶织坏的毛线团，还有一排整齐排列的玻璃罐。最上面那只贴着泛黄的便签，字迹是奶奶特有的圆润："2008年春·小满"。
我用袖口擦去罐身的灰，突然有细碎的光从罐底漫上来——那是半罐被封存的春天。
一、罐子里的春天碎片
200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刚过，巷口的老樱花树就炸开了粉云。七岁的我蹲在树下捡落瓣，奶奶拎着竹篮过来，围裙口袋里鼓鼓囊囊："囡囡，帮阿婆挑五片最完整的花瓣。"
她的粗布围裙洗得发白，却总沾着不同季节的痕迹：春天是草汁的绿，夏天是茉莉的白，秋天是桂籽的金，冬天是烤红薯的焦香。那天她变戏法似的从篮子里掏出一排玻璃罐，每个都像剥了壳的荔枝般透亮："阿婆教你存春天。"
我们的"存春计划"从樱花开始。奶奶用镊子夹起花瓣，轻轻放进第一个罐底，我踮脚看她在便签上写："第一片樱花，晨露未干时落的。"接着是柳絮——不是路边乱飞的，是晾衣绳上缠的那团，奶奶说"被阳光晒过的柳絮最软和"；还有香椿芽，是隔壁张爷爷爬树摘的，我们挑最嫩的两叶，用厨房纸吸了水再装罐；甚至有片槐树叶，叶尖凝着半颗松脂，奶奶说那是"树的眼泪，存着能听风说话"。
"阿婆，为什么要存这些呀？"我趴在木桌上看她往罐子里塞薄荷叶，阳光透过玻璃，把她的银发染成了浅金色。
"等梅雨季来了，天潮得墙皮都掉，打开罐子闻闻，就像把春天捧在手里。"她捏了捏我的鼻尖，"生活不是等有了好东西才开始，是用手头的好东西过出滋味来。"
那年梅雨季，我总蹲在奶奶的八仙桌前。她蒸槐花米糕时，我就抱着"小满"罐闻，潮湿的空气里真的浮起了樱花甜丝丝的香气；下暴雨的夜里，我们把"谷雨"罐放在台灯下，松脂在暖光里泛着琥珀色，奶奶说那是"藏着阳光的宝石"。
二、被遗忘的罐子
后来我搬去了城里。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CBD的写字间里敲代码，格子间飘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奶奶寄来的玻璃罐被我收在出租屋的衣柜顶，直到某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我翻找换季衣物时碰落了它。
"2012年春·清明"的标签已经卷边，罐子里躺着半片晒干的柳叶，还有颗用红绳系着的枇杷核——那是我高考前，奶奶在医院陪护时捡的。她当时刚动完胆结石手术，却趁我去买饭的空档，在医院后院的枇杷树下蹲了半小时，就为捡颗最圆的果核，说"吃枇杷补元气，这核存着，等你考上大学种在阳台"。
我盯着罐底的枇杷核，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奶奶的场景。她坐在藤椅上，膝盖盖着我初中时织坏的毛衣（后来她偷偷拆了重织，变成了条围巾），手里攥着个玻璃罐。"囡囡，今年的桐花特别好..."她声音轻得像柳絮，"阿婆给你存了罐新的春天..."
那天我看了眼手表，项目书还压在办公桌上，便打断她："奶奶，我下周要飞深圳出差，等我回来再听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罐身上摩挲了两下，笑着把罐子放回窗台："好，阿婆等你。"
可我终究没等到回来。奶奶走的那晚，护工说她攥着的玻璃罐滚到了床底，里面装着半罐新鲜的桐花，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她大概是趁护工不注意，让隔壁床的家属扶着去楼下摘的。
三、重新打开的春天
整理遗物时，我在奶奶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三十七个玻璃罐。从2000年搬到这条老巷子开始，每年春天她都存一罐，标签上的字迹从有力的行楷，慢慢变成颤抖的小字。
"2003年春·惊蛰：巷口王婶送的豌豆苗，带根的，种在窗台活了。"
"2007年春·雨水：囡囡掉的第一颗乳牙，用红布包着收的，等她长大给她看。"（我翻出自己的乳牙盒，果然在最底层压着块褪色的红布）
"2018年春·春分：医生说我不能爬树了，隔壁小宇帮我摘的榆钱，蒸了糕，囡囡视频时说香。"（那年视频里我确实闻到了香味，却以为是手机外放的音效）
最后一罐是2022年，标签上的字歪歪扭扭："春·未记节气：囡囡寄的冻干玫瑰，泡了茶，温温的，像春天。"罐子里躺着十几片暗红的玫瑰花瓣，是我去年网购鲜花饼时附赠的，顺手寄给了她。
我突然想起奶奶常说的话："阿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满屋子的罐罐，哪样不是宝贝？"
现在的我住在奶奶的老房子里。窗台摆着新的玻璃罐，里面装着邻居送的月季花瓣（张婶说"开太盛了，剪两枝给你"）、菜市场捡的芹菜叶（卖菜阿伯说"这叶子香，留着熬汤"）、还有昨天在巷口拾的玉兰苞——晨跑时看见它掉在青石板上，露珠还没干。
上周六，隔壁的小糖糖蹲在我家门槛上看我装罐："姐姐，你在藏什么呀？"
"藏春天。"我把一片带着绒毛的枇杷叶放进罐底，"等梅雨季来了，天潮得墙皮都掉，打开罐子闻闻，就像把春天捧在手里。"
小糖糖歪着脑袋："那我能把今天的蝴蝶翅膀存进去吗？它掉在我家花盆里，翅膀上有彩虹。"
"当然可以。"我递给她镊子，看她小心翼翼夹起那片淡蓝的翅膀，"记得写标签哦，要写'2024年春·小糖糖的蝴蝶'。"
此刻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我打开"2008年春·小满"的罐子，樱花的香气混着新存的蝴蝶翅膀，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浮动。原来所谓"用拥有的东西创造生活"，从来不是什么宏大的命题——不过是把落在脚边的花瓣捡起来，把邻居递来的菜叶子收好了，把孩子眼里的惊喜存进罐子里。
就像奶奶说的："生活的甜，不在远方的大罐子，在手头的小日子里。"
雨停时，我把新写的标签贴在罐上："2024年春·续"。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掀起一叠旧标签，它们像被唤醒的蝴蝶，在阳光里轻轻颤动。